是夜,高欢帐中。
“高大哥,你这次来到秀容,应当不会离开了吧?”独孤信急切问道。
“呵呵,如愿应该早有定论,为何还要再问?”高欢笑道:“你二人在这秀容大展身手,为兄也是倍感欣慰。此番你我兄弟齐聚,便可施展拳脚做一番事业了!”
“兄长,我看你带来的两位壮士,不仅可平添秀容的战力,作为六镇旧将,也可做我们进军的前导。”宇文泰说。
“黑獭更是看深一层了,为兄正有此意。”高欢不由得暗暗佩服:“我已经听兆兄说过你二人的事情,不想这秀容如今兵精粮足,居然是你二人之力,着实让为兄刮目相看。”
“其实我仍有一事不明,还望向兄长请教。”宇文泰抱拳向着高欢。
“但说无妨。为兄知无不言。”
“兄长观尔朱领主此人何如?”
“哦?为兄倒想先听贤弟说说看。”
“领主大人极有城府,旁人很难猜透他的所思所想;而一旦被其认可,他便会人尽其用。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宇文泰言道。
高欢默默点点头。
“不知兄长对领主的朝服左衽有何看法?”宇文泰突然发问。
高欢略微一愣,随即压低声音:“贤弟,此事无怪你诧异。你晓得这尔朱领主是契胡族人罢?”
“这个自然知道。”
“我朝自孝文皇帝南迁以来,各项礼仪法度皆从汉制,故而朝服理当右衽;尔朱大人虽着朝服但依旧左衽,就是他表露自己身为臣子仍不忘祖先、重视本族的志向。”高欢解释道:“黑獭,你看这秀容帐下诸职,无论文武,要害关节皆被北族人士所控,便不难窥破他朝服左衽的原因了。”
“兄长既早已明晓此情,为何还要助尔朱领主一臂之力呢?兄长为汉人,照此看来,即使日后立下大功,也不会真正为尔朱家所用啊。”宇文泰追问道。
高欢心头一紧,想这宇文泰好生厉害,醉翁之意不在酒,言语间竟点到了事情的要害所在。不过自己也可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这两人的想法。
“黑獭贤弟,我是汉人不假,但是这胡人、汉人又有何不同呢?只要这乱世不止,无论是谁都不会逃脱这杀戮和被杀的宿命。在我看来,普天之下胡汉本就是一家,并无刻意区分的必要。尔朱领主诚然有他自己的考虑,而我只求能尽一己之力结束这乱世纷争,到时无论牧马塞外还是耕犁中原,人人都可安居乐业共享太平,谁还在乎自己是胡是汉?”
宇文泰心中暗暗佩服,自己这位大哥的胸襟抱负着实不小。
“高大哥,你这番话可是新奇,胡汉相争已持续了百多年,前朝改制南迁都没能消除这一痼疾,单凭我们几人之力恐是奈何不了此事。”独孤信插言道。
“如愿,大丈夫身处乱世应当有所作为,进可拯万民于水火,退则保一方平安,岂能如蝼蚁般庸碌一生?况且天道大义,事在人为,你我兄弟一心,其力亦可断金!”
“兄长此言,似有鲲鹏志向,怕是不会甘心久居人下啊。”宇文泰言语间暗藏深意。
高欢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黑獭哥,高大哥此言是对你我二人推心置腹了。想我兄弟,亲人故旧大都于变乱之中亡故,你我二人尚且如此,这天下百姓遭受涂炭又何止万千;民不聊生无论胡汉,百姓总是最可怜。”
“话虽如此,但为人首要须忠义在前,忠于君上,义对同袍,才是成事的基础。”
“哈哈,黑獭,你未曾深涉世事炎凉,以后见多历广就会慢慢明白了。”高欢不无意味地说,“时候不早了,你二人也快回去歇息吧,明日黑獭与我还要随前军出发。”
回到帐中,宇文泰夜不能寐,仍然在想着高欢的话。
“普天之下,胡汉一家。”他自言自语道。
这位义兄的见解倒真是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可细细思量,这话说的却是在理。听故去的父亲曾说,便是自己这宇文一族,本也为上古神农氏后裔,系出炎黄,与汉人同根同种;如胡汉果能结为一体各取所长,开创一方盛世也绝非臆想。
正思量间,只听得账外有人轻问道:“兄长睡了吗?”
听声音是明月,宇文泰赶忙披衣出帐:“明月,这么晚了,所来可有要事?”
“兄长,明日你便要随兆将军和父亲出征了,此一去又不知几时才能相见,沙场上刀剑无情,你…你千万小心。”
自母亲故去后,宇文泰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般关怀,不由得心头一热:“明月不必担心,有伯父提携照看,我不会有事。倒是你独自留在秀容,要保重自己。”
“在这秀容川,我与义瓈已习惯了两人留守。”明月自嘲般的微笑道,“兄长不必为我挂怀。如愿也要和你们同行么?”
“他是领主亲随缇骑,要后日随领主一起带步军出征。”
“哦,如此便好。他若在,与义瓈两人互相捉弄作怪,我才真的是要保重。兄长,如愿年纪尚轻,为人处世也不完满,你更要多多照应他。”
“这个自然,明月亦不必担心。”
“兄长,记得那天我与你所说就好。明月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祈福。此时夜已深了,还贸然打扰兄长,我实是任性。”
“明月,你的心意我岂能不知,我忖此战必胜,待回军之时我必第一个归来与你相见。”
“兄长,可还记得你我幼时经常去玩耍的敕勒川?”
“这怎么能忘。武川西南便是那一望无垠的川原,旧时水草丰美牛羊遍地,是我鲜卑族群繁衍生息的沃土。”
“只是不知这战乱频仍,敕勒川是否还如往昔那般生机勃勃……”明月黯然。
“不必如此神伤。待六镇平定之时,携你重回敕勒川,我再度跃马扬鞭,看你轻歌曼舞。”
明月偎依在宇文泰身边,两人久久无语。
与此同时,高欢也在辗转反侧间没有睡去。
当晚这一席话下来,已看得出这宇文泰独孤信两人均非等闲。假以时日,能为己驰驱则是大大的幸事,但若是成了对头就必是劲敌……。高欢想到这里不禁苦笑。
可无论如何,平定北六镇还需要这兄弟二人的协力。高欢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日后接触多了,这两人可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所谓胡汉一体,目前也正是要不分族群贵贱,延揽天下俊才为己所用,若是现在就横生猜忌兄弟阋墙,一则自毁长城,二则寒了人心,断不可为。
想到这里便拿定了主意:平定北六镇时,再仔细观察这二人,若是能让宇文泰俯首,想来那独孤信也必然是囊中之物。段荣、侯景、窦泰、高昂,这些属下哪个不是当世豪杰,高欢自信收服宇文泰独孤信也并非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