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天还未亮,原随遇就随之醒来,一如既往。
他睁眼第一件事,转头看向躺在身侧的神意,若有所思。
昨夜梦中的情景,不仅异常真实,醒后仍历历在目。梦中的“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名绝世剑修,一剑开山,一剑裂地,与“自己”相争斗的那名青衣人亦是手段惊人,动辄摧山断岳。
两人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最后,他败了......
“自己”所握那一口深黑长剑虽未见过,但他感觉得到,那即是神意。
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这与剑中那道自称陆沉的古怪黑气有关吗?他看着身侧神意,陷入沉思。片刻,唉声叹气,满床打滚,显得很是苦恼。然后长叹一声,从床起身,挠了挠头,丧气道:“算了,不想了。”
休息一夜,受伤的大腿处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已不影响正常行动。
洗漱之后,原随遇燃起一炉灶火,把已经见底的米缸内仅剩的一点白米连同在十万大山采回的一些药草洗净后,掺水倒入锅内。然后提起神意,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雨后混杂着秋晨的清寒气息,不禁深吸一口气,精神为之一爽,早起困意全无。
他迈步走出屋外。
雨,已经停了。
天刚刚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微朦中乍现一描金色的曙光。
四下无人,原随遇一拂神意,起手舞剑。
多年以来,无论寒冬酷暑,他皆会在这个时候起早练剑。
他身影蹁跹,随心而动,随刃而行,神意挥洒自如,行云流水,如臂使指。
神意之中,陆离微感讶异,尽管早在这小子的意识记忆里,就已得知其剑术非凡却不自知,但现在看来,在经历山中的一次与赤疣的实战过后,竟以肉眼可见的进境在成长。更令他在意的是原随遇所使剑法,乃是儒门之《八佾剑舞》,这部剑法算不得出奇,甚至可说平庸,却是儒门入门弟子必修剑式。招共八路,单独每一路,都十分简单,稍加练习,八路连贯,也不困难。要说唯一值得称道之处,就是这部剑法的创者,为百年前大名鼎鼎的三教天柱之一的“儒圣”玉书子。据说这部剑法是他糅合儒门精髓奥义,去芜存菁,化繁为简所创。
起初,有许多儒门后进慕名修习,认为当中必有玄机,苦心钻研多年,却一无所成。只因这部剑法太过简单,但凡手脚健全之人,都能轻易学成,也注定了这部剑法的上限,就像一条走到尽头的道路,便再无路可走。毕竟剑招再如何繁复变化,终究有限,只有世俗那些没有出路的武者才会深研,而剑意无穷尽,方为通天大道。渐渐的,这部剑法也只作为入门弟子的启蒙之用,鲜少有人再欲精深。
但观这小子起手行剑,如行云流水,娴熟流畅,动作不含一丝匠气,已然初具宗师气象,没有十数年的苦修绝难达到。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八路剑法本属粗陋简拙之招,不够精雕细琢,施展起来难免显得僵硬刚直,若非为大名鼎鼎的三教天柱之一“儒圣”所创,只怕会被认为是不入流的剑法。但由这小子施展出来,却截然不同,就好似死气沉沉的空壳里重新注入了精气神一样。
剑若提笔挥毫,婉雅秀逸,却外柔内刚,内含刚劲峻拔之意,剑势每至尽时,又生一丝微妙变化,如孤峰兀起,海潮跌宕,连绵不绝,隐隐显出一种“技近乎道”的玄奥之感,这已非苦修能达到的境界。
原随遇双目熠熠生辉,身姿愈发灵动,体内自生一股热流,随周身气血奔流畅行,流转经脉,运行周天之后,散入四肢百骸,渗透血肉之中。
不曾想被儒门视之为鸡肋的《八佾剑舞》不仅是一套剑术修炼法门,还是一份武道炼体秘籍,更是一门修行炼气功法。
“玉书子李清和,果真不愧“儒圣”之名。”陆离暗自感佩道。
渐入佳境的原随遇福至心灵,忽然想起了昨夜梦中的那一剑。不觉间,心无旁骛,不见天地万物,只余那冲霄而起的一剑,开山裂地,棱角峥嵘。
这是剑意?!
但观原随遇周身气势一变,从一个瘦削不起眼的寒酸书生变成了一口出鞘之剑,锋芒毕露。剑法依旧,剑路却变得飘渺难测,无迹可循。
陆离不禁感到惊异难言,如果说方才原随遇所表现可以称得上为“技近乎道”的剑术宗师,那现在算是真正初入“剑道”。
朝闻道,夕可死矣。
剑术,剑道,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想不到这小子不仅参透了这部百年来几无一人掌握的《八佾剑舞》,更因此领悟了剑意。他曾遍行九州四海,见过的英才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人有原随遇这般惊才绝艳的剑术天资。
这小子究竟是何来历?其被身为养父的原景仲从十万大山带回之前的记忆全被那道血印禁制所封锁而无法得知,看起来唯一的知情人——这小子的养父原景仲也早已死去多年......
八式剑法演练完成,原随遇吐出一口浊气,擦了擦额头微微渗出的汗水,一身凌厉气势顿消于无,恢复如常。他看了看手中神意,总觉得今日练剑较往日更为畅快,是因为修行的缘故吗?意犹未尽,他再度一剑刺出,却不同于先前《八佾剑舞》纵横开阖的洒脱飘逸,而是剑走偏锋,妖异凌厉,变化无端,自然而然带动《冰心诀》运转,牵引外界寒气入体。原随遇顿感周身冰寒彻骨,手握神意上更是凝起一层淡淡薄霜,正是《九幽绝》。
旭日东升,原随遇咬牙将这一套剑法使完,天色已经放亮,与演练《八佾剑舞》时如沐春风的感觉相比,施展《九幽绝剑》就像寒冬时节跳进冰河逆流,冻僵般瑟瑟发抖,手足麻木,嘴唇乌紫,勉力走回屋内,就地打坐调息,以《玄冥真诀》缓缓炼化体内那股寒气。良久,他徐徐吐出一口白气,站起身来,看着屋内布满灰尘的木桌桌面,抓起神意,一剑急落,剑锋在距离桌面毫厘之差之时,倏然一停,桌面上的灰尘却为剑锋急速落下产生的剑风拂扫,一分为二,左右扬散。
他打了个喷嚏,掩着口鼻狼狈逃出屋外,自己可真是手贱啊,拿什么试不好,看见桌面上的灰尘就突发奇想,以此试剑,但能感觉到,经过这次修炼,不仅体魄增强,对力道的控制把握也更为提升了。
尘埃落定,原随遇转身走回屋内,径直进到伙房,灶内柴火已经燃尽,木制锅盖上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汽,带着草药的清新气息。
他掀开锅盖,露出一锅热糊糊的药粥,闻着气味,肚子很不争气“咕咕”叫了起来,赶紧盛了一碗,大口吞咽起来。吃饱喝足,他走出门去,还未到大街,就已听见熟悉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土话、官话交织成一片。
走出小巷,放眼望去,淡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残余着昨夜的雨迹,湿漉漉的,街道两旁是绵延不断的店铺地摊、酒肆茶楼,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店铺旗幡挂得琳琅满目。商贾行人熙熙攘攘,身着青黑绣五彩鲜丽服饰的当地苗人和宽袍长衫的中土人士,交织成一片。
这些中土人士中脚步匆忙的大多是南来北往的商旅,神色悠闲的则多为定居在此的汉民,要么是当年为避“刘唐之乱”战火迁移至此的难民,要么是随军而来的云国军家属。
原随遇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处僻静清幽的院落前,一株苍劲古柏从低矮的院落门墙里突兀冒出,巍峨挺拔,浓密的荫盖几乎遮蔽了半个院落,隐隐传出呼喝声。
他推开院落大门,走了进去,十几个年轻人正站在院落里,整齐划一地伸腿出拳。一个身穿白色儒衫的清瘦老者手持戒尺,在人群中巡回踱步,但凡见到姿势懒散的,戒尺便会“啪”地黏在那人身上,帮那人矫正姿势。
儒衫老者见到推门而入的原随遇,微微一怔,院子里的一群年轻人听见开门声,见教习如此,不禁好奇,也纷纷转过头来,眼中不免露出一丝讶异神色。
这个书呆子消失好了几日,不是传闻已经死在十万大山了吗?
人群中,一个生的白嫩的小胖子趁着儒衫老者没看见时,还冲他眨眼招手。
“啪——”
“啊——”
儒衫老者眼睛未抬,一戒尺拍在身旁最近的年轻人背上,“继续,谁让你们停了。”
年轻人吃痛跳脚,凶狠地瞪着儒衫老者,露出择人而噬的目光,但哼了一声,还是回过头,发泄般朝身前空处接连挥出一记记重拳。
自己堂堂苗疆七十二部之一峒部首领之子,何曾受过这等鸟气,要不是父亲让他来这里学什么狗屁圣贤道理,自己又打不过这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他早就一把火把这个破烂地方给烧了。
最初与他出身相似的几个家伙,本想一起好好教训下这个老不死的酸儒,却不想这个老不死深藏不露,拿着戒尺打得自己一行人鸡飞狗跳,狼狈逃窜,他们却连这个老不死的衣角都没碰到,其后几次无论是偷袭,还是设陷,均被这个老不死的从容化解,反而最后倒霉的都是他们。
前车之鉴,众人不敢怠慢,纷纷继续操练起来。
儒衫老者瞧了原随遇一眼,便不再理会,好似完全当他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