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士兵伫立城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两人,透过夜色,勉强确认了两人身份,眼中不由浮现一抹讶色。
这个原随遇不是据说已经在十万大山中失踪几日了吗?想不到竟还能活着回来。看来那些传得邪乎其邪有关十万大山的耸人听闻,不过是吓唬小孩儿的故事,连这个跑两步都喘的药罐子进去好几日逛荡一圈也没能怎样,不是?似乎还从山中带回了一口剑,哈,这个书呆子会用剑吗?以为带口剑就是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游侠儿剑客了吗?简直是猪鼻子插葱,可笑。
至于旁边那个陈瑞的小子,听说这几日一直在找原随遇,不想还真给他找到了。
“你们不知道过了未时就宵禁了吗?待天光之后再来吧。”年轻士兵淡淡道。
“这位军爷,不能再通融一下吗?”原随遇仰头道。
年轻士兵开始有些不耐烦,他们以为这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菜市场吗?刚想说些措辞更为严厉的话,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粗重沉稳的声音,“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吧。”
“可是——”年轻士兵转过头,还想在说些什么。
“可是什么。”那声音打断道。
年轻士兵顿时语塞,军中令出如山,只得依言打开城门。
原随遇笑着冲城头拱了拱手,“多谢军爷。”
陈瑞看了看城门打开后里面的白石县一眼,然后转过头道:“那我便先回去了。”他家在县外后山,若送原随遇进入县里,要再出来,就需等到明日天光之刻了。尽管已很晚了,但他知道母亲定还未入睡,正在家中等他回去,多年以来,一直如此。
见天色已晚,将近子时,原随遇也就不再多作挽留,拍了拍陈瑞的肩膀,微笑着认真说道:“那明日再见了。”顿了顿,“还有,这次真是多谢你了,阿瑞。”
“这话你路上已经说过了。”陈瑞瞥了他一眼,转过身,摆了摆手,“还有,朋友之间,无需如此。”
原随遇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含笑道:“理是此理,但还是要多谢阿瑞你,一直没有放弃找寻我,今夜若不是你,我只怕很难坚持走回到这里。”
陈瑞脚步微顿,冷峻的面容上罕见地流露出稍许柔和的笑意,“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属蜚蠊的,又岂会轻易就死?”那是他五岁时跟随母亲第一次到原随遇家中看到的情景,那时少年的原随遇躺在床上,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得吓人,但转头看向躲在母亲身后的他时,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微笑,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炽亮坚定的光。
“说的也是。”原随遇哈哈一笑,“路上小心,阿瑞,对了,明日中午可一定得要记得来我家吃饭,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原随遇目送着陈瑞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外的黑夜里。
“轰隆隆——”就在这时,天上传来一声沉闷雷响。
原随遇抬起头,夜幕低垂,黑云翻滚,?一道闪电陡然划过,照亮城头的一道身影。
“要下雨了啊......”
城头上,一个身穿蓝白甲胄的中年军官默然伫立,他须发半白,身躯高大,气势威凛,左边眼上还留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看着急急忙穿过城门走入县里的原随遇,眼中不由流露出缅怀之色。
城门缓闭。
犹记得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傍晚,他亦是如现在这般在看守城门,看见从十万大山采药归来的原景仲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也就是现在的原随遇。
果然,这小子出自十万大山,又岂会轻易死在十万大山。
又是一阵轰雷交响,随之而起的电光映亮四周。
尘土弥漫,街道两旁房屋森然矗立,树木在风中摇晃,一条条树枝像狂舞的皮鞭,抽打着,呼啸着,一些枯枝败叶纷纷落下,飘摇卷舞。
闪电一没而过,十几点雨腥子随风飘下,带来暮秋寒凉的气息。
那时的他尚是一个毛头小子,跟随“镇南王”来到这里,最后作为驻军驻扎在此,当地这些苗民显然并不欢迎他们,各方势力倾轧,时常会与之发生冲突,而冲突往往意味着流血,他眼上刀疤便是那时留下来的,哪里是现在这些新兵蛋子可以想象的。
南疆又称苗疆,自古以来便是一处化外之地,民风彪悍,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想征服这块土地,纳入治下。但南疆地理环境复杂,道路阻蔽,前朝盛极一时的燮国曾想要在此开疆扩土,大肆出兵征伐南疆。从发动这场战争的宁帝驾崩,到为完成先帝未酬壮志的孝帝,前后打了二十余年,陷入一场泥泞苦战,导致国力空虚,民怨沸腾,也为此埋下了亡国之兆。
南疆有谚,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四姓”,上千年来,真正掌控此地的,一直都是以“四姓”为首的本土势力。
直到二十三年前,四姓之中“苍林句氏”与“玄泽吴氏”起了争端,大打出手,镇守云国南方边界的镇南王谷亭渊趁机率领兵马,名为调解双方矛盾,迅速进驻南疆,形成三方对峙的局面。
最终三方达成协议,“苍林句氏”以观云岭为界,割地五百里予“玄泽吴氏”作为补偿。朝廷封“苍林句氏”当代家主为“欀平候”,并为与双方建立良好的贸易往来,“苍林句氏”同意开放驿路,在数个驿道重镇设立县衙,名义上正式纳入了朝廷的直接管辖范围。只是长久以来,四姓势力根深蒂固,不是建一个衙门,挂一块牌子,就能顺利接手的。县衙设立后,当地的汉人、苗民实际上形成了各自为政的局面,比当初更加混乱。
每次冲突过后,那小子的父亲原景仲便会带着医箱过来为受伤的人止血疗伤,包扎伤口,无论是他们,还是当地苗民,抑或是其他人,对于原景仲而言,似乎都无分别。
转眼二十三年过去了,当年嗷嗷待哺的幼婴都已长大成人,而他却老了,就连身上甲胄也免不了留下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
原随遇顶着雨穿过几条街道,转入一条僻静小巷中,最后停留在一处略显败落的小院门前。走进院子,来到房前,却见房门已被一道铁锁锁住,显得有些意外,要知道若非他已穷得家徒四壁,又何必铤而走险下悬崖采药,平时就是敞开房门让人来偷,小偷也不见得愿意来光顾他这间寒酸小屋,当然,更为主要的原因的是,他也根本买不起锁门的铁锁。略一思索,已然猜到此锁为何人所加,不禁露出一丝忧虑焦急之色。屋中虽无甚值钱的物件,对他却十分重要,不由担心屋内是否已被清空,快步走到门前,挥剑一斩,“铿”然一声,铁锁应声而断,掉落在地。
他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昏黑,凭着记忆找到油灯放置处,拿起旁边的火石点亮,如豆的烛光化开一小片黑暗——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仅正中摆有一张陈旧的木桌和两条长凳,倒是靠墙放置的书架上堆满了书籍。
见书籍都仍在,原随遇松下一口气,这些书要么是他父亲留下的医书手记,要么是他在学塾抄录回来的圣贤典籍。
自父亲离世后,在一个个沉默孤独的夜晚,只有这一盏烛光和书中的文字始终陪伴着他.......
烛火飘摇,屋外的雨渐渐大了,噼里啪啦,如箭密集,吹入屋中的风摇得敞开的破旧木门吱吱作响。原随遇给油灯套上罩子,放在桌上,转身去关上房门。
顿时,风雨好似被阻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轻舒口气,换上干净舒适的衣物,吹熄油灯,一头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想着以前的事、以后的事,疲累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浓烈的倦意不可抑止地涌上来,淹没了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躺在身旁的神意,似有所感,发出一声颤鸣,混黑的剑身上浮现出无数繁密的脉络,细若游丝,散发七色彩芒......
原随遇陷入沉睡。意识朦胧间,忽感像是从万丈高崖急落而下,又如坠云里雾里,惊骇之下,蓦然,云消雾散,却已脚触实地。
巨木参差,参天入云,散发一股浩瀚原始的蛮荒气息。
忽来狂风怒卷,树海起伏,林涛阵阵,惊见眼前一株巨木之上,一名神仙般丰伟风姿的青衫男子负手立于枝头,气势巍然如山,莫测如海,竟似立身万仞崖顶俯瞰着他,高不可攀。
落叶如雨,四周树木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倾摇摆舞,浩荡汹涌的旋流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宛如置身狂涛怒浪,口鼻窒息,身不由己。随即,只见青衫男子长袖挥舞,两道绿色光浪从袖中冲出,如蛟龙呼啸,急电奔雷,席卷而至。
他不躲不避,吓傻了般呆立在原地,就在绝望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身形一动,手中之剑呛然出鞘,深黑的剑锋在阳光下闪过夺目的白芒。
剑气冲霄!
这一刻,好似忘却一切,惟一剑在握,当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