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真假掺半,自然是那陆离在他脑海中教他说的,但欺瞒自己所敬重的师长还是令他有些不太好受。
他并非不想将事实全盘托出,而是事先已答应陆离,不能将此事告与第三人知。先生虽也是修行者,但那陆离修为高深莫测,仅凭寄附在他身上,却能不被先生察觉这一点,他便不敢冒险。
左丘听完,默然不语,心中却激起惊涛骇浪。
《八佾剑舞》只是一部平平无奇连一般的世俗武者剑客都看不上眼的剑法,这是经过儒门百年来无数人尝试之后得出的结果,他当初传授给自己这位学生,就是因此剑法极其简单,原随遇身体又太过孱弱,无法参与晨练,希望自己这位门生能藉此剑法活动舒展筋骨,仅此而已。
然而经过方才查探得知,现在自己这位学生体内情况却与那时截然不同,经脉通畅,气血充盈,显然已经初入炼体三境之“气沉丹田”。
难道《八佾剑舞》果真另有玄机?
不,应该说自己这位门生真正参悟了这部儒圣留下的《八佾剑舞》?
沉默有顷。
左丘道:“你既步入修行之道,须知修行路险,道阻且长,还记得我传你剑法那天对你说过什么?”
原随遇道:“当然记得,先生说过这套剑法乃儒圣所创,握剑之前,需先净手,练习之时,更需诚心,不可半点懈怠,学生这些年来一直谨记遵守,不敢或忘。”
左丘道:“世间修行之道,亦是如此,如逆海操舟,绝崖攀顶,须戒骄戒躁,持之以恒,切记不可好高骛远,有半点轻忽,一旦走错半步,便极有可能是舟毁人亡的下场,记住了吗?”
原随遇感觉到先生话语中那份郑重,同样郑重道:“学生记住了。”
左丘点了点头,神色稍缓,戒尺在手中轻轻一拍,身后一堆杂物之中,顿时飞出一截柴木,在半空中木屑纷飞,顿被无形真气削成剑形,然后悬停在原随遇面前。
“先生,这是?”原随遇不解道。
“自当年授你剑法之后,便未再见,来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剑法进境究竟如何?”左丘目光微动。
他犹记得,当年于三教论坛之上,远远得见儒圣之风姿,神采飘逸,孤高俊雅,超凡脱俗,一人力辩佛、道多名顶峰,论及大道,论及天地,论及日月山川、江河湖海,压得其余两教人士哑口无言,冠绝群伦。
那时年轻的他看得心驰神荡,也曾慕名尝试修习过《八佾剑舞》,却与所有人一样无有所成,不想时至今日,自己的一名门生竟能有所领悟,不由想要一见。
原随遇伸手接过木剑,退开几步,“请先生指点。”
左丘左手负于身后,右手单持戒尺,眼见原随遇持剑之后,身形挺直,眼神锐利,好似全然变了一个人,点头道:“倒有几分样子,来吧。”
“是,先生!”原随遇率先一剑刺出,快步抢攻,正是《八佾剑舞》之“洪炉点雪”。
左丘自然认得此招,只是由原随遇使出,却多几分灵动之意。
他身不动,直到原随遇逼至近前,方才横以戒尺格挡,同样出自《八佾剑舞》之招,是谓“悬崖勒马”。
这套剑法是他所授,他又怎会不熟悉?所谓修行此剑法无有所成,只是相对走到尽头再找不到前进的道路而已,其剑法剑路早已驾轻就熟,甚至他还对此略微修缮改进过一些。
木剑被戒尺轻易挡下,如勒马之缰。
原随遇手腕一抖,木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突破戒尺格挡,再度刺向左丘肩胛处。
左丘目露奇光。
此招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仍在“洪炉点雪”的范畴之内,却似是而非,给人原来“洪炉点雪”还能如此施展的感觉。
“取意而不拘于形?如此年纪对剑道便有此深刻理解。”他暗自惊讶道,在这一剑之下,竟不得已被逼退半步,同时戒尺打向原随遇臂肘。
原随遇收剑不及,被他戒尺击中手肘,手臂触电般酸麻,短暂失去知觉,木剑登时脱手而出,掉落在地。
“不错,竟能逼退我一步。”左丘指尖一动,地上木剑顿时飞回到原随遇手中。
原随遇低下头,“是学生败了。”
左丘摇了摇头,“若非你太过冒进求胜,当不致如此快就落败。”
尽管他与原随遇都未动用真气修为,只以《八佾剑舞》的剑招相对,但他境界毕竟远高于原随遇,武学见识,乃至体魄的本能反应,都远在原随遇之上。
自己这位门生能如此快速便率先逼退他半步,着实令他有些没有想到。
他眼神微凝。
这是否说明,自己这位门生在《八佾剑舞》这部剑法的造诣,已在他之上?!
“再来,让我见识完整的《八佾剑舞》。”左丘轻抚下颌三尺雪须,眼中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自被委派至此开辟县学,他可好久未再松动过筋骨了。
一老一少,两人剑招来往。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剑与人对敌。
原随遇眼中露出他自己亦未察觉的兴奋之情,由最初的两三招便落败,到落于下风被压制却能勉力维持一段时间,再到渐渐已能互有往来的地步。
左丘眼中闪过惊异之色。
这是何等惊人的剑道天赋,在与自己对招的这一盏茶功夫里,自己这位门生的剑术竟在不断精进!
他有意指点,不断喂招。
到最后,仅凭《八佾剑舞》竟已无法再压制住原随遇。
哈,还当真是后生可畏啊,但若是被自己的门生以剑术击败,自己这张老脸可是没地放了。
不得以之下,他使出了他真正的一剑。
转瞬间,胜负揭晓。
戒尺抵在咽喉,原随遇怔立当场,眼中却无失败懊恼,满是惊奇神色。
戒尺是从哪一个方向,以何种姿态,甚至是何时抵在自己咽喉的?
毫无所觉,一无所知。
“我是如何做到的?你应该在想这一件事吧?”左丘收回戒尺,“那便好好看着吧。”戒尺连出,击打在原随遇周身各处,爆发出一阵阵闷响。
痛彻心扉,原随遇惨叫声不断,只见先生眼中爆发出从未见过的明亮光芒,与以往古井无波的淡泊沉稳全然不同。
惨叫声直传屋外,前院的一众学子听得胆战心惊,同时又有些幸灾乐祸。
屋内,面对这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原随遇仍是无法捕捉到戒尺的轨迹,只能被动挨打,无从抵挡,更勿言还手。即便乘隙胡乱挥出一剑,却无一例外地被挡下。
他忽然想到,戒尺在先生出手之后的踪迹虽无法捕捉,最终却无一例外会落在自己身上,这一瞬间戒尺的位置无疑自己是能掌握的。
抓准这一空隙,他全力出剑攻向先生,以为能将其逼退。不料先生毫无退却之意,在即将被击中瞬间,戒尺后发先至,挡下了木剑的这突然一击。
原随遇这时才深深明了双方差距之大,心中顿生一股无力之感,气势一弱,接连被戒尺逼退数步,将至墙脚。
左丘攻势不停,淡淡道:“这便是你的极限了吗?若撑不住,认输便好。”
退无可退,接连捱打却无从还击的他亦憋着一口闷气,受先生一激,反提起心气,重燃斗志。
虽毫无胜算,但要就此坐以待毙?
再说,方才全力一剑,虽被先生挡下,却也首次令得先生回招格挡。
他奋起反击,惨叫连连。
一番激战过后,或者说是单方面的捱打,原随遇背靠墙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全身无一处不痛,犹然保持握剑对敌的姿态。
左丘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神色,把握戒尺的右手负于身后,左手轻抚长须,“不错,受我完整的云螭十三剑还能不倒,你过关了。”
听闻此话,原随遇如释重负,顺着墙壁坐倒在地。
他实在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脑中忽然响起陆离的声音,“你这位先生对你倒是不错,愿意花费心力修为为你梳理经脉,锤炼魄结。”
原随遇微微一怔,同样回以意念,不解道:“不知前辈所言是?”
陆离反问道:“你可知魂魄之说?”
原随遇道:“是有听过这一说法,据说人有魂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陆离道:“不错,魂魄,人生具有,各不相同。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为魄。附所气之神者,谓精神性识渐有所知,此则附气之神也。附形之灵者,谓初生之时,耳目心识、手足运动、啼呼为声,此则魄之灵也。”
“简而言之,魂即神魂,为人之意识,魄即体魄,为人之形体。所谓修行,不过修行此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