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回戏班子来渌城,城里都要闹得沸沸扬扬的。城里的男女老少追着赶着去占位、租船。那一日,街边的小食铺生意会特别好,常常断货。
我们要早早起床,梳妆打扮。由于我和大哥换了一换,我要起得更早去倒桶。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打哈欠,猛然意识到可能吸入了某种很辛辣的气味。翻江倒海。
提着桶到了大门口,黄大爷正朝这边来。我把桶放在地上等了一会儿。
“秦幺女哟,今日穿得蛮摆的哟!怎么和你哥哥换了顺序哇?”黄大爷一边帮我一边讲话,“你别看我这个老头子老了,我收了十多年,每家每户我都认得,哪一天来哪个人我也都晓得,你啊晓得啦?”
我礼貌地笑了一下,避开他的手。
回到家,洗了手,娘已经做好早饭了。一家人围着桌子食不言。之后又是我们去叫那两家。
我正在犹豫是去许家还是盛家,三姐已经往许府去了。我只好去叫盛琰。
路上人很多,应该都是去看戏的,我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好不容易到了盛府大门,看见那个话多的家丁,说:“我来找你家少爷。”
家丁慢吞吞地点点头,往里面走,我催他:“你快一点啊,一会儿看戏就迟了!”
那个家丁立刻小跑起来。
不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少爷不出来了。”
“为何?”
家丁难为情道:“小的也不知,只是少爷昨日回来脸色就不大好看。”
这个盛琰,犯什么倔,不去就不去了,我对他说道:“那你告诉他,要不去今晚也别来了,犯什么毛病?害得我跑这么久。”我气冲冲地跑开了。
来到露天土坝上,已经堆了很多人了。有来得早点的带了小软垫坐在很前头,嗑着瓜子儿说着话,哼着小曲儿唱着歌。没有座椅,我们站在人群中翘首以盼。还有些搭船来的,径直坐在船里,有椅子小案几,还有一些水果零嘴,与我们相比逍遥似神仙。
我算七人中较矮的一个,踮起脚尖望啊望,始终看见黑压压一片头顶。钟阳哥哥在旁边,我不好发牢骚,只有默默咬牙哀怨。以前也曾有戏班来唱戏,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也不曾像今日这般火热,大概是节庆的缘故。那时,总是大哥把我举在他亦不成熟的肩头,我就可以穿过层层人群,看见戏台子上花枝招展的戏子,听他们咿咿呀呀。可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现在我大了,不可能也不好意思那样了。
等了好久,人群安静下来,有戏子上台了?我拉拉二姐,问:“这出叫什么?”二姐小声回答:“这出戏呀,叫《长生殿》。”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
因为看不见,我听得迷糊,大哥低下头轻轻对我说:“合儿,这戏讲的是皇帝与妃嫔之间的纠葛。男女之情,你懂吗?”
我有些不耐烦地摇摇头,大哥还不厌其烦地启发:“这讲的是一个遥远国度的故事,那里跟我们差不多,戏里主人公唐皇与杨妃就是……”“好了哥哥,我听不就知道了吗?”我打断他。大哥自讨没趣地闭了嘴,只有前面老远还传来人语:
“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无限情思……”
听完了戏,已经快要过巳时。因为人多,隔得远,没看清,大家都兴趣缺缺,各自回家吃午饭。一路我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这男女之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那戏里生离死别、山盟海誓,真有如此严重?
回到家中,用过午饭,娘亲把我们赶回房了。我不想睡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原以为,原以为……以为什么呢?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姐姐,她那么好。
下午娘把我跟姐姐们叫来一起编缨络做绣活儿。娘给每人发了一面白绢,几管丝线,吩咐我们绣个玩意儿给她看。我最讨厌做这些针针线线的了,心浮气躁,却看二姐从容地穿针引线,手中开出美丽的花儿来。
是不是钟阳哥哥喜欢绣花时的姐姐?她那么认真,有一种安静的美丽。是不是钟阳哥哥喜欢微笑时的姐姐?她从不大笑,笑起来的时候以手掩唇,那么羞涩好看。那发呆的姐姐呢?她不像我,发呆的时候两眼一直什么都没了,她是有点忧郁地、寥落地静静坐着,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一种端庄静华的气质。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变成了这样,钟阳哥哥是不是也会喜欢我?
“思合,你在看什么?瞧你那眼神把二姐盯得。”三姐凉凉丢来一句话,末了又贼兮兮地凑过来,“你看我吧,我不会不好意思的。”
我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三姐很是自豪地笔挺着身子。我再次将目光调开,点评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你!”三姐愤愤转过身子以背对我,默默钻研她的针线去了。
我笑笑,用余光剽到二姐,还是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于是说:“二姐,娘说女子在乞巧做的玩意儿是要送给心爱的男子的,你是不是准备送给钟阳哥哥?”
二姐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被冷落只觉院子里的风凉凉的,于是又唤她。
“姐,妹妹叫你呢。”三姐推她。这毛手毛脚的秦思若,一碰便碰到二姐的手臂,一个不小心,二姐差点扎到手,于是惊得“咝”的缩了手,奇怪地看向我们。
“姐。”我皱皱眉,随即又笑道,“姐姐在想谁?莫不是在想钟阳哥哥?”我抿抿嘴,狡黠地笑。
二姐微微红了脸,无意识的“啊?”了一声,理理手中的玩意儿:“怎么会……”
“那在想什么?”三姐追问,脸上挂着与我一模一样的笑容,“在想以后吗?红妆出阁?漫天喜色?还是——洞房花烛?”二姐说得格外意味深长,瞟我一眼,笑得更厉害了。
“你们!”二姐气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扭开身子,背对着我们。三姐还笑,拉着我的袖子直不起腰来,我嫌嫌移开她的手,专心打起络子来。既然有二姐的,我的肯定比不上了,不如做一个别致的送给盛琰?就当给他赔不是了吧。
整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娘看了我们的缨络,一如我预料中那样笑,那样说:“还是涟儿做得最好。”二姐温柔地笑了。
“合儿倒还行,却没有若儿的正经。”娘又评价我们的。
我一把抓过我的:“没什么不妥,娘,我们都饿了,咱们吃饭吧。”
一桌菜我们都吃得急吼吼的。三姐以最快的速度放下筷子,催我们赶紧点。爹爹看大哥二姐都还在扒饭,就笑着说:“不许直接就这样出去了,得考一考你们。”
说这话时,三姐正蹲在门口点石头,一听见差点没滚下台阶去。“爹——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您也要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