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嬷嬷每教我们五日,便会休息一日。这一日,是我们仅有的喘息之日。母亲会带着我们出门,或去采办贴身物件,或去听戏,或去拜访从前老友,参加夫人小姐们的茶话会什么的。然而迄今为止,我们只完成过前两样。
最轻松的事莫过于出门采购了。从前的衣裳首饰都太过简朴,大多留在了渌城老家。母亲说,虽然我们两姐妹并不热衷于服饰,可是基本的身份象征还是要有。我倒觉得,外出逛逛,多熟悉些封都风物也别有一番乐趣。
封都的街道很宽,树木并列,主街道有很深的排水沟。道路两旁店家应接不暇,旗帜额匾交相辉映。城东是达官贵人的地盘,街道上人不多,熟面孔更是没有,倒是母亲会遇见一些老相识,向我们介绍,这是谁家的夫人小姐。
母亲喜欢带我们去城东的翡华居。每次去那里,母亲都会目光深长地环顾四周。
听范嬷嬷说,母亲年轻时是那里的常客。
“二小姐和夫人年轻时有三分相似。”范嬷嬷说道。
“那姐姐呢?”我问。
范嬷嬷道:“她要更随夫人一些,依奴婢看,二小姐您还是随老爷。”
姐姐这两年越发像母亲,是她收敛安静下来的缘故,从前在渌城,从没人这样说过她。
翡华居里分了很多的隔间,每一个隔间都陈列着许多首饰,金银玉木珠宝珐琅琉璃,那些大多是我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都是不能再精致的奇巧。纵使早在蜀中见识过一些昂贵的货品,但那些琳琅满目的高价饰品,多半是在梦中都不曾出现的奢侈。如今,我不敢想象其中的某一件会属于我。
母亲走过来,亲切道:“我给你选了几样首饰,你看可还喜欢?”她身后上来三个丫鬟,分别端着一只木盘,用丝绸垫着,摆了三套头面,看起来都价格不菲。
“母亲,这些首饰,我平日哪里用得上啊?”
“你现在是秦府的掌上明珠,穿着打扮自然不可如从前那般,叫人见了笑话。这三套首饰,华丽、素雅、活泼各占其一,用来应急也能对付。日后再来采购一些你喜欢的,可好?”母亲轻描淡写的口气,足足是富贵荣华的阔绰夫人。
“母亲做主吧。”虽然明白今非昔比,可我仍是感到不真实,这样贵重的物品竟是用来应急。一切都好像是一个梦,我从平民丫头摇身变成了贵族小姐,心里总是感到一阵别扭。
“把这些都定下来。”母亲对那些丫鬟道。
“夫人,借过一下。”说话的是一个橙衣姑娘,眼角有一颗痣,定是哪家小姐吧,身后带着丫鬟,选了很多东西的样子。
母亲向旁边移了一步,看了那姑娘一眼。那橙衣姑娘微笑点头:“多谢夫人了。”便带着仆从离去。一旁有一个店人亲切地迎去:“管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扶着母亲向其他房间走去。
不知为何,我对这位管小姐很好奇,便问:“母亲,那位管小姐,您认识吗?”
母亲摇摇头:“封都的贵人那么多,我离开二十年如何认得过来。”
“女儿随口一问的。”我示意母亲去另一个隔间。
翡华居旁边有个绸缎庄子,叫紫烟阁,母亲在那里给我和三姐各扯了几匹料子,做成衣裳,说是除夕之前来取。庄子里的姑娘量我和三姐的尺寸时,三姐忽然对我说:“思合,你长高了。”
我长高了?我看着她,她笑了一笑,又偏过头去。从前我与三姐衣服都是一般大小,她能穿的我也能穿,如今我要高她一截,我们的衣裙再也不能互换了。从多久开始,我们没有再穿过彼此的衣服?
“我选好了,去别处看看。”三姐不待我答话,径自走开了。
母亲终究只会在东街转悠。东边是显贵的聚集地,无论是街道布置还是店铺楼面都整洁大气,街道也一尘不染,令人赏心悦目。
我自己带着丫鬟外出时,就没那么规矩了。最为繁华的城西是我爱去之地,那里商贾往来,小贩满地,车马川流,还有来自西域的商人们,那些店铺外挂着彩旗,写着我不懂的文字,妖娆的胡姬衣着奇特,在店门前招徕顾客,男女老少踏破门槛。
而城东南则是平民居所,南面甚至有贫民聚居。嬷嬷不让我去,我也省得去惹麻烦。母亲说了,一是不安全,二来不合乎身份。不过我一直很好奇,封都的贫民,是否就是渌城的平民?或者,还要好一些呢?
父亲到任后,又用回了原来的名字。第一月,登门拜访的人踏破了门槛。其中文人雅士居多,也不乏达官显贵。我这才知,父亲当年是如何名动帝都,十六岁的榜眼,从九品校书郎一步步登上四品中书侍郎之位。因父亲曾任国子学司业一职,访客中有不少他当年的学生,无一不称颂赞扬父亲的才学与为人。有一位钱老爷,听说是父亲当年的学生,如今坐上四品光禄寺少卿的位置,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是父亲的学生中最圆滑之人了。
我见了这位钱某人,暗叹这掌管皇家酒醴膳羞的官倒是做的不错,看他那肚子便知。那么多访客就属他话最会说话,私下拉着父亲聊了好一阵子,还请我们一家到临江仙吃饭。
临江仙是封都的大酒楼,菜不算最好吃,可因着是皇商经营的缘故,装潢颇为华丽,这里倒成为官员宴请宾客的好去处。
此次赴约较为隆重,父亲母亲衣着穿戴较平日更为贵重,母亲特别要求侍女为我和姐姐化上精致的妆容,以示尊重。
“这几日范嬷嬷教你们的,可都记住了,等会儿到了临江仙,别丢了秦家的脸。”母亲坐在马车里,最后一次这样嘱咐。
“女儿知晓了。”姐姐与我异口同声。
到了临江仙,本以为只有钱老爷这个外人,没想到他还邀约了许多人。屏风后还有女子抚琴。一时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不占少数。
“尚书大人真是好福气,两个女儿都貌美如花,温婉端庄。”一个瘦伯伯向父亲赞道。
“顾大人过奖了。”父亲谦虚回应。
我和姐姐都颇有默契地微微低头,报以得体的微笑。
我从未经过这样的酒席,海味山珍应有尽有,众人高谈阔论。我不了解他们从前和现在的事情,碍于礼仪也不敢动筷子,便只好默默喝茶。钱老爷一口一个秦司业叫得亲切,几次举杯敬父亲,众人便高举酒杯,我也不得不堆好笑容端着杯子站起来,牢记嬷嬷教过我的。
席间,钱老爷微醉,拍着桌子放声大笑:“还记得当年秦司业在斋舍与我们一起吃牢丸,敷衍祭酒先生的光景,那叫一个年轻,意气风发!”
有人笑着接话:“钱少卿那里的话!您如今不也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嘛!”
无心应酬,母亲带着我和姐姐早早离了席。回到府上,雨画、雨笙打点好一切,我便睡下了。
来拜访的人纵然很多,但在我心中,大多是些不速之客。真正让我魂牵梦萦的客人却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