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下的第二日,父亲便携母亲进宫谢恩。
母亲请来教授礼仪的嬷嬷已经按照吩咐住在了府上,他们一出门,我与三姐便开始学习各种礼仪。
“如今你们早已不是县学博士的丫头,而是尚书千金,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将备受瞩目。犯下一个小错处,丢脸的将是尚书府,而不仅仅是你们自身。所以,按照夫人吩咐奴婢会对二位小姐严加管教,冒犯之处还请包涵。”嬷嬷讲道。
这个教习嬷嬷听说是太后送给母亲的,姓范,看起来很凶的样子,约莫年近四十?脸上皱纹不多,但是她说话的时候,眉梢嘴角的一道道纹路就极为深刻,老气横秋。
“奴婢在宫里呆了二十余年,各种礼仪规矩,不是奴婢自夸,奴婢说第二,没有其他嬷嬷敢说比奴婢更加熟习。太后疼惜,派奴婢来教习二位小姐,二位小姐可要知恩。”范嬷嬷道。
这嬷嬷,一看就是仗着自己老练资历高,又是太后指派,我们不敢造次,真真是比县学里最刻板的老博士还要可怕。
我微微偏头,对三姐耳语道:“三姐,这嬷嬷不好惹。”
“二小姐在说什么?”范嬷嬷严厉的眼神扫过来,像自卫的野猫似的尖锐,吓得我心一紧。
“没什么,就偏了一下头,站累了。”我答。
三姐看了我一眼,仿佛抿唇憋着笑。她是在笑吗?
“二小姐不必狡辩,奴婢都听清了,您方才说的是‘三姐,这嬷嬷不好惹’。”范嬷嬷比我矮一些,说话时需要仰视我,可是我却感觉较矮的那个人是我。
我抿抿唇,看向地面。
范嬷嬷却不依不饶:“二小姐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我不该在您讲话时说话。”我不想惹她,毕竟这才是第一天,后面还有很长时间需要与她相处,若是她对我印象不好,故意刁难我,那即便是母亲也救不了我了。
“二小姐,您还没有意识到您最大的错处。”范嬷嬷字字犀利,“这一处错大可至丢失尚书府颜面。”
“我明白,如今我们早已不是县学博士的丫头,而是尚书千金,若是犯下一个小错处,丢脸的将是整个尚书府。”我流利答。
“二小姐,您可意识到,方才称呼大小姐作甚么?”范嬷嬷眯起眼,又瞪向我。
“叫三姐?叫什么?”我没懂。
“这便是了。如今吏部尚书府上可只有两个嫡生女,何来三姐一说?”
“可是宫里的公主和王爷不也是……”
“二小姐就此打住吧。虽说太后所出的公主与王爷是秦大人与秦夫人养大,但是他们终究是太后所生,如今既然已经回到皇宫,那么二位小姐就不能再如从前那般称呼。应称呼为王爷、公主,亲切些便是表兄,表姐;而二位小姐直接称对方为姐姐、妹妹即可,从前的三姐四妹的,切莫再说起了!”范嬷嬷严正道,“若是再如从前那般不知礼数,不仅太后会怪罪,外人也会纷纷言语的。”
“是,嬷嬷。”三姐平稳道。
范嬷嬷又看向我。
“知晓了,嬷嬷。”我答。我看向三姐,她的眼神,怎么可以如此平淡?这嬷嬷,管得这样多,她还能忍?
范嬷嬷一声吩咐,身边的侍女呈上来两摞书,每一摞最上面的那本写的都是《仕女规范》。
范嬷嬷将一本《仕女规范》拿在手上,下面的《女文》便露出来。
“这三本书,年节之前必须熟记于心,从《仕女规范》开始,每日奴婢将会在练习礼仪之余抽背一章,望二位小姐勤勉认读。”范嬷嬷将《仕女规范》不轻不重地放了回去,躬身呈书的侍女纹丝不动。
我又看了一眼三姐,她也在看着我,面露难色。三姐自小就不热衷于读书,对抽书更是避如蛇蝎,从前父亲抽书,她总是最难过的一个,这一回轮到宫里来的教习嬷嬷,怕是比父亲还要难应付。
“二位小姐请收下。”范嬷嬷道。
我拿起近些的那一摞,看了看,分别是《仕女规范》、《女文》、《女礼与三仪》,都不薄,三本堆在怀中,沉甸甸的。
“今日是头一天,奴婢难免多言几句。后面的时辰,”范嬷嬷站得更加端正,略低了头,“由奴婢来教习站立仪态。方才的书先不放下,后面有用。”
我感到后背一阵凉意。嬷嬷不会要我们把书放在头顶吧?今日雨画为我梳了垂挂髻,发髻堆在头顶,是万万不能放书的。而三姐,她的倾髻更难以保持书本的平稳。
“将书本夹在腹部,双手交叠,像这样。”范嬷嬷示范道。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嬷嬷开始讲解。
接下来的时日,每日卯时,我与姐姐便要到母亲的睦元堂学习礼仪。母亲忙着整顿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宜,初来乍到,有许多需要调整之处。令我惊讶的是,母亲一到封都,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举止谈吐无不优雅端庄,言语都变得细腻从容,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模样。嬷嬷还常让我们多学学母亲。也难怪,母亲应本就是如此,本就该拥有这样的生活,若不是当年那一出,她应是不离开封都半步的相府千金。
母亲闲暇之余,便会看着嬷嬷教我们。北方天冷得早,她抱着暖壶,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不时品一口香茗,茶冷了侍女自会把茶换掉。这样的母亲,我还有些不适应。
父亲是家里最忙碌的人。每日约莫卯时二刻,我们方起,父亲便出门上早朝了,若走得早,坊间早餐铺开张,他便在外面吃,若是休沐,母亲便会让厨房做几碗馎饦,我们一家四口围着桌子食不言语。父亲出门前,母亲总是要为他整理衣着,递上进宫通行所需的鱼符,叮嘱几句。因家近皇宫,因此省去路上的大半时间。
中午父亲都是不回家的,听闻,宫里的膳食十分可口,父亲与其他五部尚书一起用餐,有专门的膳食间。吃喝皆是御膳房提供,可见天子大方。母亲说,父亲虽与其他五部尚书同为六部长官,但是吏部有对文职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的权力,因此实为六部之首,且父亲拿的是二品特进的俸禄,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父亲初到任,更要勤勉。
我终于过上了从前羡慕的那种生活,可是成日的不自在,天天被关在家中,学这学那。母亲还请来了乐坊女子教我各式乐器。她说了,作为尚书千金必要有一技之长,我从前学习的吹笛不能荒废,其他乐器也要涉猎,不求样样精通,只是将来别人问起,不能无所以对。
相比姐姐,我的处境要好一些。她从前少做的事,现在都要花时间弥补,从前不愿做的事,现在硬着头皮也要坚持。范嬷嬷抽书,一日严于一日,姐姐虽然很累,却不再叫苦,若是从前,她是那个要哭着喊着要我帮她蒙混过关的人呐!
“大小姐今日不错。”范嬷嬷开始夸奖我们,从起初的一直板着脸,到一旬后稍微有了些笑容。“二位小姐想比都累了,坐下来休息一炷香吧。注意坐的时候,莫要忘记奴婢的话。”
我和姐姐坐下来,范嬷嬷却不会坐,她站在一边,仪态得体。之前我们不止一次邀请她同坐,她都没有答应过。想想白日里,除了午休,她都站在我们身边,我们都觉得累,何况她四十岁上下的老妇呢。
“嬷嬷,您在宫里这么些年,有什么趣事,讲来听听呗。”我在休息时间一直都很活跃。
范嬷嬷笑了笑,打量了我一样,眯着眼睛,似乎在回想,道:“奴婢老了,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宫中的趣事嘛,倒是挺多。”范嬷嬷垂着眼睑回忆,微微笑起来。
“二小姐倒是对皇宫感兴趣,可以去宫里看看太后和公主殿下。宫中虽然有趣,呆久了也寂寞得很。”范嬷嬷轻轻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
“按照嬷嬷的说法,太后在宫里呆了这么久,一定寂寞难耐了,所以才要,思涟表姐去陪她吗?”我问。
“二小姐这样理解也不错。奴婢跟在太后身边三十余年,唯有太后见到了王爷和公主才露出了那样的笑容。”
“三十余年?”
“是啊,奴婢是太后从相府带进宫的婢子,不到十岁就跟在太后身边,到如今,也有近四十个春秋了。你们的母亲也是奴婢看着长大的。”范嬷嬷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近乎慈爱的笑容,我忽然有点改变对她的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