涄州渌城县学五经博士秦休听旨:秦氏,鞠躬尽瘁,尝救桢王于危难,继养育之恩;博闻强识,报效朝廷之忠贞日月可鉴,现任博士秦休为正三品吏部尚书,职俸按特进,迁居封都。其妻秦白氏,封正二品诰命夫人,钦此!
一道圣旨,举家背井离乡。
养育我十五年的渌城,秦淮的碧波,风月码头的舟子,县学讲堂里琅琅的读书声,烟波楼下的花雨,城西的糖葫芦,都将成为过往。
我什么也没有问,和三姐听话地收拾着衣物,临行前一晚,我躺在床上享受着最后一晚渌城时光。
“笃笃”
我光脚下床去开门。
是母亲和三姐。
我跑回去穿鞋,母亲和三姐关上房门,走进来,坐在我的床上。我脱掉鞋,盘腿坐在床上。
母亲给我们讲了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早年,一个叫秦信的年轻人锋芒毕露。他十六岁即中榜眼,入仕后,平步青云,不久升至国子司业,传道授业。后来因其才华无双,对国事颇有见解,且善机巧辩通,人缘极好,皇帝便给了他一个言官做,以备咨诹善道,顾问国策。近十年,秦信政绩出色,坐上了正二品尚书令之位。
当年才貌无双,多少名门望族希望招得乘龙快婿。长安七年,也就是秦信二十三岁那年,他迎娶了丞相次女白云端。夫妇二人琴瑟和鸣,成为一段佳话。
长安九年冬,丞相以谋逆之名被判死罪,家眷没入奴籍。变故前夕,秦府走水,天干物燥,火势凶猛,烧了一天一夜,浓烟掩盖了半个封都,秦氏夫妇双双罹难。
而白相长女白惊涛时为先帝德妃,因孕育皇嗣幸免于难。
十年春,德妃临盆,不料难产,皇子夭。十八年后,皇后薨,皇帝悲痛过度,不久驾崩。遵先帝遗诏,嫡子登基,年号明德,德妃为太后。
明德元年,太后辅政,前丞相昭雪。不久,新皇找回流散民间多年的皇弟皇妹,也就是当年被假死的秦氏夫妇偷偷带走的,德妃假夭的一对龙凤胎,皇子淮,封桢王,皇女涟,封为清平公主。
曾经的封都名臣秦信,也曾在朝堂上滔滔不绝指点江山,字字句句也曾牵动着国家未来的走向,为一双皇嗣命运,成为小城县学里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秦休;曾经的丞相千金,一代才女白云端,成为了织衣纺布补贴家用的孟柔蓝。
母亲说起陈年旧事,目光悠远。她看的不是被昏黄油灯映亮的狭窄房间的四壁,她看到的是十九年前的帝都,高楼塌陷的相府,帝阙巍峨,深宫锁住的孤姐惊涛,还有姐姐的心腹侍女用命送出宫,送到她手上的一双未睁眼的婴孩。她看的不是我们。
“我们曾想用小若代替淮儿涟儿,也是无奈之举……当年之事除了那个送婴孩的侍女,谁也不是完完整整知晓的,姐姐曾叮嘱:把他们当平常孩子一样养大,让他们过普通百姓的生活,远离皇室纷争。皇城艰险……娘亲舍不得你大哥二姐,更舍不得你啊,小若……你是娘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亲生女儿,拿你换他们,这是在剜娘的心哪!”
“但你们还是这么做了。”三姐抬起下巴,泪水盈盈,咬牙道,“若不是太后亲自下旨,我恐怕就……如今在宫里头呆着的就是我了吧!你们口口声声说着德妃的叮嘱,口口声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就忘了血缘关系,忘了我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了吗!”
三姐泣不成声,母亲将三姐拥入怀中,柔声哼起小时候常哼的歌谣。我也靠在她的肩上,母亲揉着我的头发,继续哼着歌儿。
那一晚,母女三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安睡。
辘辘车轮将我们一家四口送出了渌城,送到了我从未涉足的北方。
去帝都的路上就开始下雪,马背上的积雪被马儿的热气一烤,冒着白烟儿。
今年的冬来得格外早。
十月,封都。
车辆驶进郭城,我们算是真正来到了大昭的帝都。抬起头,我看见城门顶上苍劲的大字,南薰门。
车辆缓缓行驶在宽敞平坦的主干路上,放眼放去,遍地门户。再走一段,可以看见宫城的宏伟轮廓。
虽处北方严寒之地,暮秋的帝都仍不乏繁华热闹。这里的天很高,云丝淡淡的,仿佛人都可以再生长一回,看看能不能碰到梧桐的高枝。
封都的繁华不同于湖城或是蜀中的商贸发达,这是一种庄严大气的华贵。
城三重相套,第一重是郭城,第二重内城是旧时州城,城内街道平直,四通八达,各类市集遍布大街小巷与桥头路口。内城中心偏北为宫城,背靠连绵低矮的山岭。
南面宫城正门宣德门,内城正门朱雀门,以及郭城正门南薰门。据说在宫城外东北还有有皇家园林。再北再北,很远很远的边塞,便是盛琰的驻扎地了。
给父亲安排的府邸在东面靠北,离皇城不远。朱红的广亮大门当街矗立,金漆兽面锡环闪闪发亮,六颗极为精致的门簪整齐排布,方正的牌匾压迫性高悬,书刻着“秦府”二字,恢弘气派。
府邸很大,不得不安排管家与许多仆人。据管家介绍,秦府中两座主要房屋,分别为大堂和会客厅,其间用有直棂窗的回廊连接为四合院,小庭院用回廊组成;以中央主要庭院面积最大,也就是父母亲居住的睦元堂,父亲的书房位于睦元堂的后侧;书房左右翼以回廊,再折而向前,形成四合院,而走廊转角处和庭院两侧有多处楼阁,由圜桥来联系这些楼阁的上层……
纵使管家重复多次,我仍然没有弄清楚新家的构造,若不是跟着奴仆,我真的会迷路。我连自己的住处在哪里都不知晓,每次跟着丫鬟走时都刻意记住回去的路线。我居住的思砚居很小,可也远远大过渌城的家了。院内一潭池水,池边花木并立,磐石平滑,恰如一方砚台,想必这便是思砚居的名称由来吧。正值初冬时节一片萧瑟之景,可过了冬天定是很美的。
三姐的院落锦瑟居与我邻近,母亲和父亲的院子稍远。
管家姓钟,我们叫他钟叔。他比父亲年轻些,模样敦厚,办起事来周到老练,父亲对他应是满意的,只是我一直听不懂他对秦府的结构介绍,因此并不怎么认可。府内奴仆成群,各司其职。我房中的两个丫头唤作雨画、雨笙,雨画娇小,雨笙高挑,都是十四岁的姑娘,模样清秀,甚是可人。
我再也不用每隔几天早起倒桶了,起床有人服侍着梳洗打扮,用膳时仆从随侍左右,做什么事情都有人争先恐后来帮忙,吃穿用度与之前更是不可相较,只是一出门便是满院生面孔,恭恭敬敬地唤我二小姐,看来,我一个个全部记住他们,还要费上许多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