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开学了。
我常常在安静的藏书阁听见新入学的孩子整整齐齐地背诵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那些稚嫩的,清脆的童声,传到只有我一人的藏书阁里,捧着书闭上眼,我能想象到他们摇头晃脑背诵的卖力模样,一如我当年初入学的时候那样。我能回想起和三姐一起听课,常常看见盛琰逃学,在我们的窗外徘徊,原来就像我会痴痴地去偷看许钟阳,盛琰也会来看我,从那时起,他就如此了啊……
我想起盛琰虽与三姐同岁,却因着他爹的缘故和大哥二姐这些大孩子们一起上课,但是又不好好学,常常被盛伯伯教训。他绕着路和我们一起上下学,缠着我和三姐,三姐总骂他“无赖小子”。三姐会和我一起追着他打,做什么都和我一起,我什么都和她分享,就连在卧房透过窗看见情侣在楼下的桥洞里偷偷相会也会讲给她。她也对我知无不言。大哥总嘲笑我是三姐的小跟屁虫,二姐就在一旁温柔地笑。
那时,我们一起被街头巷尾的小孩子追堵,大哥和钟阳哥哥就会以他们的“被俘”换取我们的自由。他们绞尽脑汁给那些没有上学的小孩子讲故事,也向我们求救,可是每次二姐三姐和官晴都推着我一起溜掉……
我们会去桥头买糖葫芦,一人一串,我们会去烟波楼外的樱树下谈天说地,立身于花雨中,倚在桥上看来往的船只,我们也会坐上那些船,在每一个属于热闹的节日,在秦淮上荡荡悠悠。
而如今的我只有独自在无限静谧的书堆里泣不成声。我好怀念那些过去的时光。
可是等待我的是无限痛苦的明日与再也无法重拾的昨日。
渐渐地,我开始怀疑,许家的蜀中之行是爹和娘故意让我去的。之前他们多次外出经商,从没说过要带上我,而这一次,官晴主动相邀,回家问爹娘,他们竟点头如此之爽快。
如果真是爹娘安排我去蜀中,那么他们是早就听见风声,料到很快会有这么一天吗?
三姐又算什么?
他们是在我和三姐之间选择了我吗?
如果不想让我们看见这件事,为什么不把我们一起送走呢?
如果真如三姐所言,大哥二姐不是爹娘亲生,为何当初会收养他们,又为何现在会要回去?
为什么爹娘要拿三姐替换他们,而不把别人真正的亲生子还给人家?
三姐说他们是皇族,大哥二姐是皇子皇女,为何会交给远在渌城的爹娘抚养?
爹娘又是什么身份,会让皇族将他们的后代放心交出十七年呢?
我还有许多想不通透的地方,没有人来向我解释。
日子慢慢走着。
再猖獗的流言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这是他们教给我的道理。
三姐及笄之后,我迎来了又一个不团圆的中秋,又一个不团圆的除夕,又一个没有他们的乞巧——没有了乞巧七人行,我不会再去逛灯市,不会去游秦淮,不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了。当然也不会再有曾经的温馨与快乐。
我迎来了我的最后一个垂发的年岁。
再深沉的怨恨也会随时间的流逝慢慢平淡,这是三姐教给我的。
自家中变故以来,三姐和我都迅速地成长。我们在父亲与母亲的叹息中渐渐原谅了他们,却也丢失了幼时对他们的依赖与眷恋。
一切都渐渐回到正轨。
三姐及笄之后,我与她都不再去县学念书,安心在家跟着母亲学习姑娘家的技艺。母亲的机杼又响起来,三姐与我安静地坐在母亲跟前,学习她的每一个动作。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
有时那些花瓣会落在母亲的鬓角,我看见她这两年来凸起的颧骨与眼角新添的细纹。不论是离开的还是未曾离开的,她都深深挂念着。我不能再让她这样迅速地老去,我秦思合的母亲是这世间最好的母亲,岁月不应该这样早的在她脸上雕刻纹路。
有时,她会忽然抬头盯着我们两个。
“娘?”
母亲干笑道:“就看看你们还在不在……看我示范。”
“在看呢,在呢。”
她又低下头去。
一次,我发现大哥的房间门半启,悄悄走近一看,发现母亲坐在床上发着呆,落寞而憔悴。
她一定也很想念他们。
我悄悄走开。
天底下哪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即使并非亲生,大哥二姐叫了那么多年的爹娘,他们怎么能说不在乎就不在乎了呢?
我和三姐至少在身边。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像日月盈仄,寒来暑往。
我以为三姐会嫁给渌城里的一个平凡男子,我会及笄,嫁人,也许等不到盛琰归来。
我以为一切都不会再有大的变化,以为十三岁之前将会是人生中所有的美好。
但是我们都不可以预知未来,因为未来从来不是按照想象那样进行的。你尽可以把未来想得很细致很周全,一定不会如你所愿。
一日,我坐在机杼前,熟练地操作着母亲昨日指点的步骤。三姐在房里练习绣功。两年前的我怎会料想到,竟有一日三姐和我会像二姐那样静下心来做这些事。
我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停下手中的活,从容地走到外面去开门。
我看见了三个衣装颇有制式的人站在门前,为首的那个年纪较大,手执一支长杖,飘着长长的白毛。他对我很恭敬。
“请问是秦大人府上?”那人声音尖细,“这位想必是秦大人的小女儿吧,都已经这么大了,不错。”
“您找爹爹么?他在家,请进吧。”我打开门,突然想起三姐,当日开门迎来带走大哥二姐的恶魔。我此举是否也会为全家招来厄运?
我迟疑地跟在他们身后。
爹娘和三姐闻声而至。
“涄州渌城县学五经博士秦休听旨——”那人尖细的嗓音在家中拉开,严肃庄重。
爹爹立即让全家人跪下。我不懂为何,可也照做了。
“秦氏,鞠躬尽瘁,尝救桢王于危难,继养育之恩;博闻强识,报效朝廷之忠贞日月可鉴,现任博士秦休为正三品吏部尚书,职俸按特进,迁居封都。其妻秦白氏,封正二品诰命夫人,钦此!”
“臣遵旨。”爹爹微哑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