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终于能下床走动。我扶着墙壁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外面下着雨,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河边杨柳枝叶晃荡不已。远处的小石桥屹立在泛起千叶涟漪的河面,轮廓朦胧。对面小窗已经紧闭,银丝似的雨打在人家的房顶上,就像珠子坠了一地。
雨势渐渐大起来,窗外银花花一片水世界。雨被风吹进来,打湿了我的铜镜,我立刻关上窗,用手帕擦拭我的镜面。楼下,传来窗户关闭的嘎吱声。
我披着外衣走下楼。娘和二姐在摘菜。二姐自及笄以来就没有再去上学,一直在家帮娘。种种迹象表明,她快要出嫁了。
“爹爹他们去县学了吗?”我问
“都去了。”娘答。
“他们带伞了吗?”
娘抬起头和二姐对望一眼,担忧道:“带了,不知这雨要下多久。我还等着去河边洗衣裳呢。这雨一下,肯定衣裳要脏了。”
“娘,为什么许家还不来向二姐提亲?”我问。
二姐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眼。
娘嗔怪:“怎么能当着你二姐的面说这种话呢?”
我低下头:“我怕原是早早要来的,只是我这一病给耽搁了。”
娘和二姐没有接话,我自讨没趣又上去了。
雨小了些。我打开窗户。街上渐渐有人走了,他们撑着油纸伞,在地上踩出“踏踏”的声响。一片朦胧中,雨珠如剔透的碎玉般从雕花的屋檐落下。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穿透我的身心。烟雨朦胧中,会不会有一个少年看见倚窗而立的我?
爹爹帮我给先生请了假。在家养病的这段时日,盛琰和许钟阳、许官晴来看过我。考虑到我大病初愈,他们并没有多和我讲话,没坐多久就走了。有时我坐在他们中间发呆,一转眼,看见盛琰再看我,可是发觉我的目光后又飞快地偏过头去。
三姐说,我生病以来瘦得厉害,跟张纸片似的,脸色雪白,双眼凹陷。是这样吗?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好像,确实瘦了一些,只是近来在家闲着不做事,脸色红润了一些。
八月初,我终于被允许出门了。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所谓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秋风乍起,娘给每个人做了秋衣,我裹得严实极了。
这个月,发生了两件大事。
早些时候,许伯伯来我家提亲了。爹和娘自然是答应下来。于是全家人开始忙活起来。而我每日只是照常去县学上课,回家帮着娘干活,有时端着木盆到河边去洗衣裳。
我家旁边有一颗很大的树,枝叶繁茂遮蔽了半个河面,风雨不惊。我每次都喜欢在那下面蹲着。有时候,三姐会突然从背后吓我,所以当有人站在我身后突然叫我,我也从容自若。
只是这一次,当我转过头看见盛琰,有些惊讶。自从采莲会之后,我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单独说过话了。
“我正忙着,你去找三姐玩把。”我转过头继续用木锤敲打湿嗒嗒的衣裳。
盛琰没有走,他在我身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又坐在河边的台阶上,坐在我身边,说:“你病才好,怎么又出来沾冷水?”
“盛大少爷,不然你来帮我洗?”我没好气儿。
他挽起袖子,伸过一只白净的手来挪我的木盆。
“哎。”我挡住他,“我开玩笑的,你别捣乱。”
“你让我试一试。”他很认真地说。
我也就没有拦他了。他接过我手上的捣衣棒,卖力地敲打起来。水珠四溅。
“你轻点。你会不会洗呀。”我去抢他手上的家伙。
“我来。”盛琰按住我的手。他的手滚烫,我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他笑了笑,继续敲打起来。
我蹲在旁边没事做,单手撑着下巴看他洗衣裳。难道他来找我只是来帮我洗衣裳的么?
“盛琰,我那天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有时候说话就是挺冲的。”我道歉,我希望打破沉默,还希望我们能回到以前那样。
他看了我一眼,又专心洗起衣裳来,轻松地说:“我都快忘了。你怎么又提醒我?”
“是吗?”我不信。但是他都这么说了,我也顺着他的话说好了,“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吧?”
他点点头:“我今日是来告诉我的好友一件很重要的事的。”
“什么事?”
“中秋之后……我要走了,去参军去。”
“啊?为什么呀?”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去参军,甚至从来没想过他会离开我。
他笑了笑,说:“也许在军营才能更快地成熟吧。而且我不想和我爹一样一辈子呆在渌城,坐在太师椅上度过余生。”
“你要去哪里?”
他偏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塞北。”
“为什么这么远?”我吃惊道。
“走远些,你不才会想我吗?”他笑。
“你傻呀,不管远近,我都会想你的呀!”
“真的吗?早知道就不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你!”
盛琰笑得很开心。老树投下的阴影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日光,他的眼睛亮亮的,他说:“思合,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被我噎得没话说的样子了。”
我瞪了他一眼,垂下头去。水很清澈,倒映出我和盛琰的脸庞。他生的俊俏,只是不知到了塞北会变成什么模样。
“思合,你在偷看我?”他突然出声。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可是刚才他明明没有看我呀?我睁开眼,欲言又止。
“你脸红什么?思合,你不会后悔了吧?”他悄悄凑过来。
我立即往旁边挪了一些,不理他了。
“别生气。我跟你闹着玩儿呢。思合,你会等我吗?等我回来?”
我会等他吗?这句话怎么理解?我一直在渌城算作等他,等他回来做什么?难道我会离开吗?何来这一说呢?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要考虑考虑。”
“嗯……”他思索了一阵,答,“在你嫁人之前。”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嫁人?万一你一走我就定亲了呢?”我打趣道。
“不会的,没有我你怎么定亲?”
“你!”我一下子站起来,“还给我,我要回家了。”
“好好好,你别生气。”他把捣衣棒放在木盆里,端给我。
我接过盆子急冲冲地走掉了。
中秋很快来临。那晚满月很美,院子里一片光洁,就像秦淮的水洒在了地面。一家人在小院里赏月,分月饼。娘笑着看我们兄妹四人打闹,爹爹难得开怀,还当场吟诗一首。二姐笑吟吟地用秦筝为爹爹配乐。我嚷着要学,二姐笑而不语。
在他们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盛琰,他过了这几日就要走了,盛伯伯和盛伯母一定很舍不得。为什么我也突然有点难受呢?
八月十七,天气晴好,在我们的祝福和告别声中,盛琰背起行囊离开了家,临走时他对我说:“思合,你且等我一身甲胄,骑着高头大马还乡!”
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笑着答了声:“好。”又加了句:“傻子!”突然,眼眶就有些湿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和朝夕相处的人分离,三姐说,也许,这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