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衣变成了冬衣。县学为期一月的授衣假开始了。小雪一过,伴随着大雪的到来,十三岁慢慢向我开启。虽说节气是这样叫,但渌城可没有鹅毛大雪,连冬雨都少有。
大哥现在已经开始准备乡试,虽说明年秋天才考,但是大哥什么事都喜欢早作准备。我每天都跟着大哥和三姐去上课,爹爹去教书,娘和二姐留在家准备婚事。两家人已经完成了了定帖、下聘,很快就要迎亲了。不过许伯伯说,开春他会带着钟阳哥哥和官晴姐姐去蜀中运货,大约要去三两月,等一切完备之后,两个孩子的亲事要风风光光地办。
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更重要的事,我的十三岁生辰就从简了。家里向来不过生辰,每到了一个孩子的生辰,娘便会炒几个好菜以示庆贺。可是每年我都会参加盛琰的生辰宴。盛府会请很多德高望重的亲友出席,当然我们一家也在邀请之列。那一天,会有花朵和礼物,还有所有人的祝福。我打心底里羡慕他。可是他现在走了,那样盛大的宴会也见不着了。盛家那么宝贝这个儿子,不知怎么会同意他远去塞北驻守的。
盛琰一走,两家忙着婚事,长辈们一致同意二姐和钟阳哥哥婚前宜少见。官晴一人渐渐来找我们得少了,我们在家的时候多起来。而大哥二姐又都有自己的事,我也就玩耍得少了。很多时候,我宁愿一个人呆着,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看书上面。我本就喜欢看那些生僻有趣的古籍,如今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浪费。这时,爹爹作为县学博士的好处就显现出来——我可以自由借阅县学藏书阁里的书籍。
这一日,我看完了《西荒杂录》,去县学还书。一出门,北风在晴朗的天空下四处流窜。我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双手缩在袖子里,怀揣薄薄的旧籍,在街上走着。河里没有结冰,只是水流明显变小变缓了,这时候出来洗衣,双手一定会被冻成萝卜。
进了县学,跟爹爹一起的博士、助教们都认识我,我向他们问候过后便直奔藏书阁。出来时感觉又变冷了些,我躲到屋檐下,沿着房间往外走,路过几间讲堂,听见里面幼小的学子们读书声琅琅,应是在背诵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这时候不正值授衣假吗?怎么会有小孩子读书呢?我刚才和那些叔伯打招呼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啊,他们怎么还来上课呢?为什么他们都来了,爹却没来呢?
回到家中,我问娘,娘说她也不知爹爹去了哪里。我问大哥,大哥不在。这时候娘说,应是爹爹在县学帮他准备明年的乡试,只是我没瞧见罢了。我也确实没有去找爹爹。
“以大哥的学识,一定能中的,他们何至于如此。”我说。
娘不同意:“就因为你大哥平日刻苦勤勉,他才会有如此学问,你就该学学他。”
我笑笑,回到我的房间去了。
不一会儿三姐来敲门。她溜进来,关好门,轻轻走过来,说:“被娘教训了吧?不知今日怎么回事,娘方才还拉着我学纺织。”
“是吗?娘今日怎么了?还有,我在县学看见小孩子念书,不是放假了吗?”
“你说小孩子啊。”三姐若有所思,“你已经不问世事太久了,连这都不知。他们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学堂。盛伯伯要县学的人在假期给他们授课。”
“我不问世事很久了吗?”我疑惑。
“可不!自从你大病一场后,你没发觉吗?你从前很爱玩,有时还闹腾,现在一个劲儿地看书,话也变少了。”三姐一本正经道。
“有吗?”我摸了摸脖子,又问,“娘怎么忽然想起会让你学纺织呢?”
“小合,你有没有一种感觉,爹和娘对大哥二姐跟对我们不一样。我也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同,这很微妙,你懂吗?”
我摇摇头,睁大眼睛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娘很少夸我们,但是对大哥二姐就不同,好像他们做的都是最好的。”
三姐这么一说,我还想起些往事了。但在我看来他们确实比我们做得好,于是说:“你都投生到我们家,就别那么多嘀咕了。要是你去做了公主郡主,就不会见着娘夸大哥二姐了。”
三姐得意地一扬下巴,道:“那是,公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哪会在意这样的事?要是我做了大公主啊,你也得做二公主才成,不然谁陪我啊。”
我抱拳,装模作样地说:“多谢三姐提携。”接着我们都笑起来。
“小合,”三姐突然认真道,“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没有理会她,自顾自笑着。
腊月将尽,新年很快地到来。就在我以为这一年也如往年那般过去的时候,从遥遥封都突然传出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老皇驾崩,太子登基。
城外的寺庙鸣响丧钟,官府门口挂了白色飘带,城内各地张贴出告示,九九八十一日内禁止举行喜庆活动,女人不得涂胭脂口红穿着颜色艳丽的衣服,年节一切从简云云。
从前除夕,街上会有驱傩游行,小孩子们跟着队伍,嘴里念念有词:适从远来至官宅,正见鬼怪笑呵呵……今年大抵是没有了。到了除夕夜,娘会做比生辰更隆重一些的菜肴,一家六口围着圆桌而食。饭后,我们在庭院里燃起火堆,把竹子扔进去,烧得劈劈啪啪响,娘还会再加一些用坏的扫帚,扔进火堆里烧掉,说是可以在新的一年令仓库充实。
当子时的钟声敲响,街上闹翻了天,我们便要给爹爹和娘说吉祥话,什么“福延新日,庆寿无疆”都是被翻来覆去说烂了的。接着爹会塞给每人二十文钱——这是一年中最大的一笔了。
想着明年二姐就将会在许家过年,虽然官府不允大庆,但我还是格外珍惜这一个新年,毕竟,这是我们一家六口齐聚一堂的最后一个新年了。我细数团圆的欢乐,不曾想这是之前年年岁岁皆有的家常。为什么之前的我没有发觉,没有好好珍那些盛大而热闹的年节呢?
上元节这一天,城里总算多了一些喧闹,秦淮两岸响起此起彼伏的歌舞、配乐之声,船上的船公、船娘们摇撸掌篙,渔歌互答。我们玩得忘了回家,笑声里,这年就算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