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站在司空朔面前的是一个蓬头狰面,一身荆布烂裳早已污浊成了灰黑色,半个脚面都被山洞中的水涡埋了进去,除了眼睛在阳光的投射下发出点点的白,其余部分均和深黑色的岩壁融为一体。他的腰和四肢全被手腕粗的铁链锁住,他扼我喉的时候,铁链就搭在我的肩上,搁的生疼。洞中常年潮湿,但是我看过他手腕上的铁箍,却没有一丝锈迹,也没有因为灰尘侵蚀而变脆,他的手腕直至胳膊肘处被铁链曾摩擦出一条条血痕,只是如今已经结痂,手背上的伤口也是深浅不一,似乎曾经为了摆脱这铁链吃了不少苦头。他的指甲是褐黄色的又硬又长,他只要稍稍用点力,腥臭的指甲就可轻而易举的刺破我的喉咙,就像是引山泉入酒池的竹管一般,一汩汩滑到他的手心里。
从我后背传来的平坦胸膛上的温度告诉我,他是个男人,从他张翕间喉咙带出的特有的沙哑告诉我,他是个至少天命之年的老人。
他一共点了我两个大穴,出指相当稳且准,伴着微弱的神术封在穴道口,我的内息循环受到严重阻碍,粗略估计了下,要冲破穴道最少得两个时辰。
只是我很可能在冲破穴道之前就被他身上散发的酸臭味给熏死了,似乎我现在应该用龟息神术,可是现在全身大穴被封,顿时心里两行热泪哗哗往下淌。不得已我只能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司空朔,祈求他赶紧救我。
远远的,我们站在暗处,司空朔站在一字光线最前端,石棺的旁边,我能看到阳光下小圈的身影,和覆在睫毛上闪闪发亮的雾珠,以及埋在发梢下,恬薄的双唇。
想到他尚未恢复的神术忽然觉得若是指望他可能眼下看只是个权宜之计,不过我记得刚才搜寻司空朔神压的时候感觉到除了他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一星光点的神压,以为还有什么神物在此,果不其然,真有神物,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是个神术不低的人,他瞬间移动到我们附近,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我挟持,而此时,他的神压几乎快成了司空朔的十倍大。
“敢问前辈何方圣神?”司空朔抱拳施礼。
我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不忘礼仪,火烧眉毛的时候他怎能还这样淡定?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他掐死了!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
老头清咳一声,满山壁便回响起来,嗡嗡声刺的我一阵蹙眉,震颤起的灰落了司空朔满头。
“哪里来的毛崽子,何故打扰老夫清修?”
我听到的这串声音并非来自耳边,而是四周石壁回荡出来的。
这老头居然会用腹语?!
我眼角往上瞟,却只能看到他灰白蜷曲的渣髯,和须髯上冲鼻的气味,我赶忙把眼睛斜到另一边,生怕碍着自己的眼。
“晚辈误闯山洞,无意冒犯前辈,还请前辈放了我朋友。”
老头听了仰颈长笑,石谷内回荡的都是他沙哑的声音,“从老夫被压在这山下那一刻起就从未有人来过这里,误闯?如此巧合?”
“未想到晚辈的无心之失居然叨扰到前辈静修,多有得罪!晚辈在此赔礼道歉,还希望前辈高抬贵手,不要伤害我朋友。”
司空朔话音刚落,一抬眸,凌厉的眼神瞬间杀过来,我知道他要动手了,因为他每次动手前,眼神就如新磨好的镰刀般瞬间就可以把人劈成两半。他步伐旋地而起,掌风直对着老头的左胸口,我只觉得老头带着黑灰的须髯从我脸庞如刀般割过,老头的左手肘向后一让,缓过司空朔半招后借力推出,在司空朔缓臂回手的功夫又如蛇一般缠了上去,拇指擎住了他的锁骨,然后用力一按,司空朔表情微皱,与此同时,老头迅速从嘴里吐出一个指甲般大小的东西,像是核仁直接打过去,司空朔偏头一躲,那东西刮过他的眉眼飞向后方,“吭”的一声打入石壁内。司空朔振臂打散老头控制他右手的手臂向后撤了几步。
谷内又是老头的阴阳怪气的笑。
“司空朔,你神术又没有被废,那点神压可以开很多一段神术的,快用啊!”我大喊着。
我未注意到的是方才老头那招蛇缠已经伤了司空朔右手手臂的筋脉,他现在背到后方的手握拳已经有些困难了,看他眉塞不开,不知道怎么了,我的气还在一点点循环,穴道才冲到关元,最少还得三个周天,在接下来最少一个半时辰之内我还是无法动弹。
“你方才叫那小子什么?”老头一个斜音,脸庞微斜到我这边。
那扑鼻而来的怪味我鄙夷到不行,让我后悔说话。
“老夫在和你说话,听到了吗,丫头!”老头的指尖又往前戳了一寸,我明显能觉得喉咙的怔压感。
“晚辈司空朔。”
老头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明显觉得他掐着我脖子的手指触动了一下,前一秒还紧掐着我喉咙的指尖瞬间怔离,手腕也有些许松动,我若是快冲破穴道,现下绝对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可是司空族裔的后人?”
司空朔静了会,摇摇头,道:“司空家族有几个,不知前辈说的是哪家?”
“行萧老者司空万世。”老头说出了一个名字。
“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连你是谁家孩子都不知道?”
关于亲人一直是司空朔避讳的话题,老头一连问起司空朔开始有些明显的回避。
“前辈,请放了我朋友。”
“老夫见你如此懂礼,权不如这女子嚣张跋扈姑且好好和你说话,老夫问你什么你便回答,别和老夫绕圈子,没那个耐心!”老头说着凝指带力又掐紧了我的喉。
被逼无奈,他还是开了口,“我的双亲在被处死之前只留给了我两个名字,司空闻和司空流芳,他们要我按照族中规矩,待他们魂沫散尽后,把他们的灵位以黄丝线相缚,埋在星殿外七百里环十字星线山顶的最高处。”
“那他二人的遗体呢?”
司空朔面无表情道:“宗族遗志,天葬。”
我的嗓子突然像是被老头的指甲割开一般,觉得整个鼻腔都充斥着满满的血腥气。
天葬法事,是真正的尸骨无存……
我无法想象当时的司空朔是怎样将自己父母的遗体带上山顶,又是怎样用血淋淋的刀子将他们的遗体从后背割皮剥开,然后翻出五脏六腑,将一根根象牙白,沾着血肉的骨头一根根剔除,最后把头颅拍碎,脑浆、白骨、血肉、满地都是,整个人成一团肉酱摆在六道黄纸上让盘旋在上空的虫雕啃食。
要知道,司空朔天葬的人是自己的双亲!
想到这,我胃又开始难受,无法再直视他。
“四神开天,万古洪荒,千万年的衍迁蜕变都没有任何一族人敢用这样的丧葬法事,天葬,除了那古老的战斗望族还会有谁!”
这老头说这番话的时候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激昂感,好似引以为豪的骄傲。老头说完话的时候撤离了控制我的手臂,只是未替我解穴,他向前走了两步,铁链伴随他的移动发出铿铿的声音,方才我也觉得奇怪,他现在动辄铁链的声音就响彻洞内,为何刚才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子,老夫见脸上的煞气还未褪尽,可是眉形残月当夜未用清心咒?”
“前辈何以知道这种煞?”
老头手臂挥摆,“休问老夫如何知道,且回答是与不是便可!”
司空朔在回答前还是思忖须臾,半晌,道,是。
“可惜了塔西漠族这样的旺世宗族,全族带煞,百世煎熬,天不垂怜,天不垂怜啊!”老头有些恼,话语间又多了种无可奈何的愤慨。
“敢问前辈可是我司空家的至交?不然怎对我塔西漠族之事如此熟悉?”
“塔西漠族人生来带煞早已不是什么隐秘,凡人皆都有煞,有的人是下峨嵋月之煞,有的人是晦日月之煞,有的人是新月之煞,而司空家是眉形残月的煞,你的那个破坠子上的清心咒只能缓解,并不能根除,塔西漠族的后人都钻研出的什么蛇神鬼语,真不如最原始的清心咒得心应手!不过老夫很是好奇,那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可以不用清心咒就能熬过眉形残月的煞,你是怎么做到的,告于老夫。”
司空朔没说话,只是把目光覆定在我身上。
我瞪圆了眼睛,不停朝他使眼色,我现在被这老头点着穴,他要是把我供出来,知道是我帮他挺过眉形残月的话万一对我不利怎么办,我现在根本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的。
可是司空朔依旧一脸淡然,淡然到某种肯定。
“她?”老头也有些不信,一脸胸置气疑的样子,他静置了一番,道:“从气息的游走来看,好像是超出老夫所想的,最起码冲穴运气一周天的速度比一般人是快不少的,罢了!”老头一把将我推了出去,司空朔连忙伸臂过来接住我我才没有摔倒。
他擎指替我解穴,却毫无反应。
我焦急地看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依旧没有效果。
老头在一旁掠眸看着,手腕上拖着的铁索在地上铿铿直响,响的心中犯怵。
“小子,你太瞧不起老夫了,老夫点她用了神术,想要为她解穴光凭指上功夫是不行的,何不拿出神术来叫老夫见识见识塔西漠族人究竟培养出了怎样的晚辈后生!”
“晚辈怕是会叫您失望。”
“怎么。”
“因为解煞和清毒的关系,加之坠崖神压消耗的虚空还没有补回来,现在残存的神术根本不能做解开穴道的指法来用。”
“那老夫就更加奇怪了,你都尚且做不到,这女子是何能力帮你驱赶眉形残月的煞的?”
“想知道就帮我解穴啊!”我说,“老头,帮我解了穴道我就回答你任何问题。”
老头讳莫如深地暗笑,道:“老夫不信你,老夫只信任他。”
司空朔眼神再次落到了老头身上,他并不着急回答,而是走了过去,捧起老头身上拴着的铁链细观,指腹蹭到铁链上的苔渍尘灰都摩挲一番,说:“在不老泉泉水中浸泡了千年之久的寒铁果然不一般,哪怕常年在这样湿润的洞中都没有一丝锈迹,想凭内力震断铁链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你才会被压在这里那么多年,”司空朔用力扯了扯,铁链与墙壁的连接处似乎散出一小抹萤微蓝的光,只一会就消失了,铁链相互碰撞又发出一阵铿铿声。
“解开这个铁链根本是痴心妄想,所以老夫从未想过离开这里。”
“因为你很清楚,就算穷尽一身本事也解不开,”司空朔将捧在手中的铁链扔到地上说,“能下这样铁链的人我实难想象是谁!”
“自打被关进这穹雷山下老夫就没想过能在有生之年活着离开,一击开神,一番巧舌如簧的捏造,便不容一干人等剖白,悉数降罪,且遗罪后世,那群祸乱的孽人枉称尊贵!”
听他的口气,似乎心中诸多怨念。
“凡事不问因果,单凭一面之词便将我全族人抹杀,然后推入了那样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如此藏污纳垢的地方,又怎能担的起永生永世纯净之名,玻璃海的杂火她们注定要一生为这劳碌!”
玻璃海,那是哪里?我回忆着白虎的所有角落,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你来的时候想必看到了光帘顶口,那樽封印之棺了吧!那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以为我担负起所有的罪名后怨念极深,特用封印固上,加之红线噬邪,只待我归天后存入石棺能封住怨气。”
“为何用的是我族文字?”
老头将身子藏回最暗的石壁边上,但是我仍能看到他的眼白里暗褐色的瞳目再次落在了司空朔的身上,反反复复,如此很多次。
老头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她们叫老夫活几百年,无非就要我亲眼看着自己的族人一点点覆灭,叫老夫痛不欲生,到最后一个人都不剩下的时候她们才会要了老夫的命。”
司空朔突然不说话了,很多时候只要说到攸关塔西漠族人的事,司空朔就会变的格外沉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觉得了这个老头说的事很像他们族人,推己及人,心中不是多痛快,他一直陷在自己的沉思里,并未看到老头每次望向他,眸中流露出的那一抹闪动的光芒。
司空朔现在还不知道,用自己族的文字封印住本族的人,可以致人永死永世,不得超生,是被星殿惯用的最阴毒的咒杀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