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帐连火而烧，许多还未清醒的金罗族将士在睡梦中便已经死去，回归月神的怀抱。哀嚎啼哭没有半点作用，即便夔骑青镰没有刻意砍杀，那些在乱军中无端逃窜的妇孺小孩也已经葬身马蹄之下。
但更多的妇孺孩童仅仅只是平静地站在毡帐或者石垒旁边，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这些来自异域地强大骑军夺去自己丈夫亲人地性命。整个荒洲，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大部族并吞小部族之后，女人和孩子都是战利品中一部分，都会成为获胜一方瓜分地财物。那些冷漠到麻木一般看着夔骑纵横地妇孺，更多的是同样被俘获而来的他族族人。
战争很快进入尾声，试图冲出包围寻求增援的战士被外围游策的夔骑猎杀，而营帐之中，除却妇孺之外，身与车毂同高的男子，尽皆被杀。
大军寅时出发，此时辰时未至，天空并未尽然白皙，妇孺幼童被驱赶至原本族中一块空地之上，单衣瑟瑟，不蔽躯体，那些心中惶遽不安的女人小孩蜷缩一团，连看向夔骑将士的勇气都不曾拥有。
“将军！”王僧绰凑到连阔海耳侧，低声询问道，“怎么处置他们？”大军骤袭之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粮草，这些荒洲部族，甚至连焚毁粮食的勇气都不曾拥有，玉石俱焚之后，恐怕连他们自己的族人都无法存活下来，而这样，或许还有苟延残喘的机会。只是战争之后，这些俘虏对于这支偏军来讲，并无半点用处。如若放走，连日奔波绕走摆脱才得到的一丝喘息恐怕片刻就会消失得荡然无存。
连阔海盯着那些于风中瑟瑟发抖的妇孺，许久未曾言语。
“将军！”王僧绰又低声问道。
连阔海突然转身，并未回答，只是临着快要跨上镰兽之时，声音翩然而至，“你看着办吧。”
此处将近五千余人，图景悲瑟，让人不禁生出怜悯，连阔海这般说，其实已经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纵然不杀，在这样绝收的年份，除了一些稍有姿色的妇人跟拥有天赋的孩童，其余人，同样不免一死。
王僧绰显得很沉默，这个来自浮川王家的嫡系子弟缓步走向那些看管俘虏的军士之前。杨兆兴关林等人都在等着连将军那边的命令，王僧绰只是很平静地对着关林等人点了点头，他们便明了似的朝着自己统领的将士走去。
一千夔骑牢牢将这些手无寸铁的荒洲妇孺包围，杨兆兴对着杞洪先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地吩咐道，“准备弓箭，和千羽卫那边一起。”
夔骑所有夔兽之上都装有羽箭，只是千羽卫那般擅长弓箭袭杀的骑军，除了一般的弓箭之外，每人还配有特制的符箭。然而此时杨兆兴所说准备弓箭，自然便是普通弓箭的袭杀，对于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荒洲妇孺，符箭都只能算作奢侈。
澹台夕玦并不明白这样的含义，被杞洪先拍了一下肩膀，便跟着到了众人聚集之地。羽箭被夔骑竟是插在地上，每个人身前都有翮羽鹊翎羽箭五六支，沉默地将箭搭在弓上，千羽斛山二卫人马二千将士随着杞洪先的手势，骤然将弓箭对准天空，直到此时，澹台夕玦才反应过来，这些箭，指向的，不是天，是那些手无寸铁的荒洲妇孺。
“射！”随着杞洪先箭攒天际，两千余箭，如雨般落下，人群之中，那些早已麻木的荒洲百姓哀嚎啼哭，瞬间冲向围困他们的夔骑将士，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冰冷的枪戟刀剑。
澹台夕玦大脑一片空白，知道羽箭射出的第二轮，方才醒悟过来。
“停下！都停下！”澹台夕玦冲着众人厉声喝道，手舞足蹈，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杞将军！”澹台夕玦攥着杞洪先地手臂，死死拽着他搭上弓的弓箭，“叫停下，杞将军，停下。”杞洪先望着澹台夕玦，陌生中有着一丝诧异的戏谑，不是嘲笑，却比嘲笑意味更浓。他没有理会，冲澹台夕玦摇了摇头，继续将羽箭搭弓。
澹台夕玦骤然转身，疯也似的冲到杨兆兴跟前，“将军！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已经投降了。”
杨兆兴牵着缰辔，奔袭之后小小的疲倦浮现在他的面颊之上，好像有些没大听清澹台夕玦的话，“什么为什么？”他循着澹台夕玦的手指所指，接着说道，“他们？”澹台夕玦猛地点了点头。
“不杀他们又怎样？等着他们死在草原？还是给出他们过冬的粮草？”杨兆兴的反问令澹台夕玦一愣，竟说不出半点话来。
澹台夕玦自幼遍习文韬武略，心思沉稳，若非如此，澹台玄烨又怎敢将他送到这九死一生的局中。以澹台夕玦的心智，绝然不会想而今这般失态。然而在直面无数人的鲜血与死亡之时，他无法从容面对。就如同在涯江之畔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之时，他心中万千波动，直至最后，方才从那份挣扎中解脱。
可即便能够直面自己的生死，在同时对待五千人，尤其还是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的杀戮之时，澹台夕玦再难说服自己。这些不是牲畜，是人，人怎能如此对待？
“将军！”这样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圣人说，天地不仁，当对万物待之尽如刍狗。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厮杀仇恨，又是怎样违背了天意，那些所谓的道理在此刻显得有些惨白无力。因为就连澹台夕玦自己，都无法劝说自己全然放去这些老弱。
大军的行军计划是阚越将军连夜画出，这些人一旦释放，大军未来动向有所暴露，整个骑军队伍，恐怕又会陷入无尽杀戮之中。他澹台夕玦有怎样的能力，能够劝说自己放弃云洲将士的性命而放走这些部族牧民。他没有这样的权利，也没有这样的实力。
杨兆兴翻身上了夔兽，没再理会蹲在地上无力抱住自己披散长发的澹台夕玦。这样的心灵脆弱无法由他人告知后改变，而澹台玄烨早已发现儿子性格中这样的缺陷，将嫡子交给杨兆兴，便是要弥补他心中真正的缺陷，为他的武道之路铺就坦途。如若不成，死去又有何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