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苍眼眸之中神色依旧平静,却似乎有千万种想法在他脑海中闪过。鸣镝声后,无数荒洲将士凭借各种器械开始朝着祁阳关百丈城墙之上蚁赴而去,着布符文的箭矢从祁阳关上落下,宛若瀑布一般倾落,用冰凉的尖锥在铠胄包裹的肉身之上刺出绚烂的星辰血光。
刘元庆只是平静地望着关城之下不断被收割的荒洲将士的头颅躯骸,那些看似年轻的生命不断被箭矢收割,跃至城墙之上的荒洲将士一个又一个倒在血泊浸染的尸骸骨堆之上,所有的生命在这一瞬间显得极其脆弱。
很多年以前,当他仅仅只是一名祁阳关戍守关城的士卒之时,他便已经将战争当中一种习以为常的事情。无论是上一代祁阳关守将还是而今的雪城王谢玄安,刘元庆的确已经在这座城上生活了太久。他一次次送走了那些本以为能够安然存活在战争之上的年轻生命,一次次以为他的存在能够帮助那些稚嫩面庞避免死难,然而当那些鲜活的生命最终逝去的时候,他所剩下的,仅仅就之后哀伤与懊悔而已。
“望祁卫,弓箭准备,射!”刘元庆的声音宛若洪钟,在本卫将士耳畔响起。背嵬军设七都二十一卫,平均一卫拥有一万人马,刘元庆所辖一万人近乎都是祁阳关中实力强劲的老卒,本是祁阳关骑军中的佼佼者,只是而今奔袭荒洲腹心,所需坐骑并非他们乌骓马能够胜任,因而才由青镰骑并云夔铁骑共弋荒洲而谋焉支山。
随着刘元气将令一下,漫若飞雨的箭矢从祁阳关下射出,密密麻麻,在天空之中织成一道极其绚丽的宏伟景观。
祁阳关上已经连续发出十数支长箭,无数将士惨死在那些尖长箭锥之下,尸痕遍地处,有燹(xian,三声)焚灼,只是荒洲那边依旧未有停歇的迹象,那些荒洲将士完全不顾惜自己性命,一次又一次朝着百丈城墙冲杀而去,似乎在完成一种极为强烈的使命。
沮渠苍原本的打算正是用数万乃至十数万将士的性命填上攻城之时所有的局限,乘胜时毕其功于一役,将北方存在的隐患尽数消灭,或者说至少能够保得边境安稳数十年。然而眼前的局势又并非他沮渠苍料到,那些箭矢落下的地点正是他们在旁处歇息之处,箭尾之上翮羽迎风,在一瞬间迸发处极其强烈的巨大能量。
荒洲部族谋筹许久的攻城器械已经逐渐搭至祁阳关城墙之上,除却一些强大卫将校尉凭借自身能量将云梯等器械摧毁,关城之上某些薄弱的地方已经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望祁卫,长枪准备,刺!”刘元庆在一旁对着那些还未有适应如此环境的将士不住嘶吼,长枪有序地朝着翻墙而上的桀族将士身上刺去,却依旧漏掉无数异族将士翻至城墙之上。
那些幸免于难的将士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性命,疯狂朝着城墙之上还在等待的将士劈杀而去。而此时,令沮渠苍真正忌惮的云海大阵还未有开启。
阿托乃是桀族之中一名普通的士卒,沮渠苍成为桀族单于之后,曾派遣军中将士向桀族各部落传授武技,阿托正是在那时收益,逐渐跨入武道五品境界,也成为桀族蒙卡部一名实力出众的一名骑军什长。
蒙卡部逐草而居,一直以来都在无定河边渔猎放牧。然而自今夏而始,荒洲大部分区域开始陷入大旱,草木枯死,牛羊暴毙,整个荒洲陷入一片饥饿的惶恐之中。四族本部尚且还能够凭借余粮平稳过冬,像他们这种旁系部族早已有人饿死。蒙卡部的老人已经离开部族,朝着北冰原迁徙,说是迁徙,不如说是一种极为淡然地对面死亡。他们身上没有粮食,没有武器,又因为年老,自身实力已经无法庇佑他们安全生活在荒洲大地之上,那些饥饿并且疯狂的豺狗鬣(lie,四声)狼会成群向着他们发出攻击,直至咬噬他们身上最后一滴骨髓。
因而阿托随大军叩关祁阳,便是为了能够攻破这座横绝云荒的至险关隘,将燕北粮仓的粮食带回蒙卡部,让部落中更多的人能够存活下去。
祁阳关上投石车抛投的石块之上已经抹上烈油,巨石燃烧火焰朝着关下荒洲将士投来,阿托用皮盾将自己牢牢遮住,以躲避那些流泻而下的攒箭,而整个人,却正朝着云梯那边移动。
云梯之上,无数将士坠落,在地上惨叫连连。他们最终的下场,不过是在哀嚎声中逐渐死去,没有人会管他们的死活,背嵬军不管,荒洲部族也不会理会。死亡,在这一刻异常清晰地映在阿托眼前。
他恐惧地想要回去,回到无定河,回到蒙卡部,回到那片水草肥美地梦中家园。他手中的盾牌始终牢牢抵住,只是凑着眼向祁阳关上望去的瞬间,一支箭矢贴着他地脸颊划过,一道细细的血线在他脸上流出鲜血。
来自内心地恐惧骤然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将盾牌高举,循着众人攀登地云梯,横牙一咬,朝上攀缘而去。
头顶上有其他部族地将士落下,然后嵌入黝黑地土地之中。阿托没有理会,似乎这一瞬间他就已经死去,所有的箭矢都被他无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云梯贴着堞城地边缘。
来不及多想,在长枪刺向他的瞬间,阿托腾身一跃,整个人已经来到祁阳关堞墙之上,葛老九顿时一惊,沉声喝道,“颜鬼,补上去!”
话音未落,崔璇身影宛若鬼魅,横移至人群空荡处,剑身出鞘,一道剑影飘过阿托脖颈处,鲜血洒落一旁。
骤然之间,当阿托还沉浸在登上祁阳关的喜悦,还以为不久之后他就能够带着云洲的珠米回到蒙卡之时,他魂魄之中的一缕命魂就像是一道青烟,飘然转入崔璇腰间所佩戴的那枚玉符之中。而此时背嵬军演武场中央石台,骤然有一行名姓跃然嵌玉符文流转的盘龙金榜之上,正是崔璇名姓。
葛老九此时眼神冰冷,回头望着崔璇,就像是想要将她杀死一般,“管好你的剑!”他冲着崔璇冷声喝道。即便有荒洲将士跃上城墙,他葛老九已经唤人补上去,而崔璇的剑抢在那名将士之前划过那名桀族将士的咽喉,虽然轻易将杀至城墙的桀族将士斩杀,却已经破坏了背嵬军原本的军势。若是此时有更大的强敌出现,葛老九这一旗将士定然无法招架。
燕皇慕容昌将无数赴考士子分到各旗,自然知晓这样做之后会造成怎样的影响,然而他依旧如此,正是希望一战而成燕国未来十年最为强大的一批年轻武者。至于这样做所付出的代价,他自信燕国还是有能力承担得下来。
崔璇依旧冷漠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冷冷地收回自己的剑,悄然回到原来站立的地方。清琅崔氏这一代的天才人物,又怎会不知道她那般做法会对这支队伍造成怎样的影响。然而背嵬军所用的白燕流沙军阵,崔璇七岁就已经了熟于胸,军阵演换,她随时可以补上,又怎会对它有所影响。
大军蚁赴攻城,无数将士埋骨堞城之上,火箭攒射关城下方,兵燹四野,尸骸遍地。架设在各处的冲车井澜已被摧毁大半,此时荒洲阵营之中,传来鸣金之音,那些亡命一般的荒洲将士,迅速朝着己方阵营回撤。
沮渠苍骑着青玄相间的魁梧镰兽,目光从祁阳关城墙之上撤回。战事已然持续三个时辰之久,寸功未建,几乎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一种冷漠,只有沮渠苍一个人,看着一名桀族将士殒命的方向,眼神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欣喜。
“沮渠,还要继续吗?”赫连勃座下鬼方兽对着浅雪覆盖的青草震蹄,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本身对于鲜血的渴望。
沮渠苍没有立刻回答,将目光盯向拓拔齐。四族兵临阳关将近二十日,战事进展并不顺利,然而军议之时,没有一族挑明这次叩关祁阳存在的问题。各部族单于仅仅只是看似乖顺地执行着盟主可汗沮渠苍的命令,佯攻居多,实战较少。因而即便已经牺牲十数万人,依旧不过一些实力较弱的士卒,对荒洲大军的整体实力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沮渠苍在等待,拓拔齐又何尝不是在等待。
拓拔齐没有回答,沮渠苍诡异一笑,沉声开口,“入夜!”
天下夜战,荒洲为最。一连十数日夜空无月,因而沮渠苍并没有进行过一次夜袭。然而等待多日的布置似乎已经到位,只等皓月当空,荒洲四部便会展开对祁阳关第一次真正意味上的进攻。而就在今日,桀族谋正已然算出今夜当有明月高悬,那就意味着,今夜清冷月辉之下,当有鲜血浸染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