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七日,其实一日足以。
汎水溶石,旋潮续剑。剑身幽蓝,竟瞧不出半点续剑痕迹。卓煜满意地对自己点了点头,去厨屋做了一道临沧特有的剁椒鱼头。鱼是漕市里买来的妫水青鲫,比不得沧江肥鲈,但也算得上珍馐。
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孽子。
好食味欢愉,喜声色歌舞。他最拿手的不是铸剑,不是习武,是珍馐调味,丝竹弄管。他是临沧歌舞坊最小的公子爷,一掷千金,尝尽天下珍酿,半曲琴音,对喝一城红妆。
卓家有子,玉树蒹葭。
可那日晚霞浸血,临沧再无卓姓。
他嚼着鱼肉,与稗草无异。一双眸眼,竟滑下泪珠。
夜悄,虫鸣噤声。卓煜盘坐石炕,依着沧浪剑诀,剑引经脉,纳气幽府。他是武道六品的武者,以他十七岁的年纪达到这样的境界,足以算得上是云夔有数的青年彦俊。
更为甚者,在他元力盘踞的幽府之中,赫然有一滴淡紫色精血,翼生翮(he,二声)羽,成飞鸟空灵之状。那是帝雀之血,天地间最为强大的神兽之血。那是卓庆之以命为媒誓,打入卓煜身中的帝雀精血。因为那滴血,临沧卓家举族尽殁(mo,四声),因为那滴血,卓煜一人颠沛异国。
此时他身藏帝雀,却已孑然一身。
那些元力牵动这帝雀精血所蕴藏的亘古灵气,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散溢,浸入卓煜周身经络。他竟是跨过炼体,直接借助帝雀之力淬炼五脏经脉。这是入虚强者方有的手段,连一品境界的武者都无法做到。而整个云夔郡,虚境强者,不过三人。
当灵气涌入双眸,卓煜眼瞳泛红,赫然睁开之时,竟瞧见隐有帝雀身影舞动。他身体微颤,似乎有些难以忍受这般剧烈的灵气恣肆,但却依旧引动剑诀,导灵气入幽府。他的时间不多了,因为那帝座上的仇人,也已经时日无多。他活了两百年了,即便是虚境强者,也不过只剩下十数年的寿命。
卓煜的面庞逐渐变得狰狞,这是他跨入五品的关键时刻,他必须要坚持,他已经失败过一次,没有时间容他再失败一次。哪怕他幽府碎裂,他依旧不能放弃。他没有时间了。
燕国乃至云洲,习武之人何止万万,然而真正跨过五品的人,百不存一。五品,便是武者境界的一道天堑(qian,四声)。一步生,一步死。
幽府中翮羽震彻的帝雀血鸟,伴着元气牵引起舞,舞姿翩跹(xian,一声),却是在演化一种无上的大道。丝丝灵气随着帝雀起舞,开始敛去那份狂躁,如春风化雨,融进卓煜经脉之中。
旋即幽府震颤,帝雀停舞,一股磅礴灵气,流溢周身,化为元力,在一瞬之间填满卓煜上干涸的经脉。武道五品,须臾而就。
那人取剑而去,留下了找他的地址。那是夔城往北二百余里的一处寨中,卓煜笑笑,将这张纸笺方入木匣,便不再理会。至少现在,他还不需要央求那人为他杀人。因为他要杀的人,那人杀不了。
依着往常的作息,卓煜一直在炉台旁舞锤。他很忙,因为他还欠很多人一柄剑,或者一把刀。他接下的单子有些多,因为那些人找着他,要他铸剑。虽然多是一些市井游侠,连荒客都算不上,但他毕竟是答应了他人,于是他需要尽快将这一切做完,因为再晚一些,南十三巷的这家铁匠铺子,就可能不会再有他卓煜的身影。
他要进夔宫,云夔郡澹台家的夔宫。因为那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一套剑诀,连山剑诀。
连山诀是澹台家某位跨入虚境的先祖所创,据说是观流波山万里青涛而悟,与云夔诀并称澹台家两大镇族武笈。云夔诀只有澹台家本族子弟能够习得,连山诀却是依附澹台家的许多强者都可以借阅的武笈,而要得到它最为简单的方式,便是进夔宫,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云夔军有一般往上的将领都出自夔宫,更为关键的是,夔宫有参加大燕王朝三年一届朝试的名额,除了连山诀,那个名额,也是卓煜想要得到的。而夔宫入试,便在旬月之后,因而此时的卓煜十分忙碌。
夔宫入试照往常来讲分为文武两试,凡有一处极为优异者,则可得入夔宫。要得连山诀,卓煜要走武试,而凭他武道六品的境界,足以。
将一切忙完,卓煜感到身心一阵愉悦,他冲着火光中自己的影子笑了笑。他不再打铁,从此以后,他是一名剑客。再之后,他会成为燕国最强势的将军,他要统领燕国的军队,攻入郢(ying,二声)都,取下楚王的头颅。这是他的宿命,在那夜火光燃起的时刻,他的一生,就被烙刻上了这样的轨迹。
夔阵早已消去。晨起之时,暖冬的太阳有些刺眼,卓煜青衫,负剑出门。他要去夔宫,北城夔宫。
路上车马络绎,人潮熙攘,卓煜的装束略显寒酸。但他不介意,想来夔宫的山长大人也是不会介意的。
他没有早些进夔宫的原因,最重要的不是他欠下了很多剑,而是他还不能完全隐藏帝雀精血的灵气。而今他跨入五品,已经能够掩去体内帝雀之血的痕迹,即便虚境的强者怕也无法发现。因而他离开南十三巷,朝着北城走去。
这是夔城最为热闹的一日,也是云夔郡无数少年渴求登跃龙门的一日。但夔宫只收二十岁以下的入品武者,因而夔宫外排队的人,都流露出与他们年纪相仿的稚嫩。
卓煜没有去排队,寻了夔宫外的一家貉血铺子,将剑往桌上一放,叫着老板上了一碗貉血,自饮自酌,瞧起了这蔚为壮观的人海景色。
这间铺子不大,显得有些拥挤,但因着夔宫,生意自是不能用好来形容。既然拥挤,那自然会有人坐到卓煜对面。那人没有带剑,一把折扇,轻风徐摇。那是把很精巧的扇子,一把螭纹雕镂,寒光清泠的铁扇。卓煜微微有些惊讶,他是铁匠,自然知晓那扇子的材质,玄寒之铁,千年乃成。
那么这人的身份,自然是非富即贵。
“兄台也是来参加夔宫入试的?”他折扇入手,点了一碗貉血,缓缓坐下,朝着桌上放着的那柄铁剑,打量良久,对卓煜问道。
卓煜点了点头。
“为何不去排队入试?”他端起貉血,凑着嘴唇,轻触血痕,却蹙起了眉头。这碗貉血的味道,显然不如他的意。
“青貉腥重,佐红椒最好。”那人自然没有在意桌上放着的红椒盘碟,他愣了愣,对卓煜一笑,“多谢!”
“难道你就不怕排不上队,今天白走一遭?”将碗中貉血混着红椒用汤勺搅拌,他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向卓煜。
卓煜盯着他玉带高冠的衣饰,似乎想起了什么,旋即一笑,“云夔郡二十以下入品的年轻人不多,一早即可。再说听闻夔宫武试是与宫中弟子交战,由监考教习遴(lin,二声)选。那我越往后入试,想来遇见对手的实力也是越弱一些。”
“有理!”他又将折扇展开,迎着冬日寒风轻摇,“我叫沈清言,丹丘沈家,不知兄台名姓?”
丹丘沈家,云夔郡仅次于澹台家的第二世家。云夔郡中三位虚境强者,澹台得其二,沈家取其一。因而沈清言此时难免有一种得意,一种因显赫家世而凌驾他人的得意,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喜欢仰仗家世的人。
“卓煜。”
没有看到预期中的惊讶眼神,沈清言难免心中怏怏,他瘪了瘪嘴,“卓兄可要参加夔宫的文试?”
燕国朝试设文武二试,那夔宫入试自然也分文武。武试对战,文试则颇为繁琐。文章诗画,阵法符箓(lu,四声)皆是考核内容。天下大道,何止三千,武道不过是其中一种显效最为快捷且战力最为强大的一种,但并非就是说武道就是大道本源。
文章可入道,诗画可入道,阵法符箓也可入道。只是这些道在最初之时并没有所谓的战力,而若入虚,那自然又是一番景象。燕国外姓封王者二人,其中一人,便是以琴入虚而得封王。
卓煜摇了摇头,听见人潮中传来一阵欢呼,不由起身想要瞧一瞧里面的情况。沈清言也是听见了这样的喧闹,不免也好奇得紧。他朝着那边人潮中挤出来的一个孩童招了招手,“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位公子,听说是有人入了五品,年纪还不到十五岁。”那孩童瞧着沈清言衣饰华丽,自然言语恭敬,将里面的情况简言告知,语气中自然也流露出几分欣羡。
沈清言抛了一角银子过去,对着卓煜笑道,“还真想不到今年夔宫入试有这样的人物,不到十五就入了五品,那他极有可能四十之前达到入虚的境界啊。”
入不入虚境可能还要看个人机缘,但这样的人物,已经在武道这条路上领先他人一大截了。
“那不知卓兄现在又是几品境界?”似乎对卓煜很是好奇,又或者是闲来无事,沈清言的话比往常稍多。
“六品。”卓煜起身,掸去身上埃尘,将银子放在桌上,取过那柄被藤布包裹的铁剑,朝着夔宫那扇富丽堂皇的朱漆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