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夔(kui,二声)冬雪是夔城一绝,与洱海残月,临沧晚霞,君山红叶并称“云洲四景”,历来是文人迁客风吟弄月的绝佳景物。屈少秋就曾在他的诗中写过,云夔冬雪三千里,流波山尽十万青,道的就是这云洲夔城周遭的浅景风物。
此时风光绝丽,河山姽(gui,三声)婳(hua,四声),却与蜷居夔城之中的升斗小民并无瓜葛。酒肉之食尚且不得安顿,声色之娱又怎么可能尽欢。
大雪纷飞落下,银装素裹,将南十三巷飞檐屋瓦的青石雕镂抹上一袭白皑容装。
“何叔,两碗貉血,多加些红椒。”卓煜把腰间挂着的青竹筒子递给了面色和蔼的何记老板,搓了搓有些微冻的双手,跺着脚在原地等待。他将手搭至耳垂,捏了捏,被那貉(he,二声)血香气氤(yin,一声)氲(yun,一声)绕至鼻尖,没来由咽了咽喉间口水,已是极馋。
燕国人好饮貉血,佐以红椒,烧酒,麻藤粉末,辛辣鲜香,一碗下肚解乏,两碗饮尽通爽,三碗过后,自然是赛过神仙圣人。
何记是南十三巷唯一一家营卖貉血的商肆,老何头年不过五十,靠着一手杀貉放血,佐味调料的手艺,硬是支起了何家在这夔城之中的买卖营生,还将儿子送进夔宫之中修习武技,是南十三巷中众人欣羡的对象。
何记经营的青貉血算不得貉血中的佳品。像是夔城贵人们饮用的貉血,那多半就是紫貉貉血。而若是澹台家府宴宾客,必是玉貉无疑。
貉血的功效远非饮用这么简单。貉血掺水配以硝石,粘性极强。云洲众国大凡配有阵法的城邑,几乎都是用此法粘筑城墙,以求永固。当年夔城初建,更是骇人听闻地杀貉百万,费硝亿担,才得了这么一座百里方圆,人口千万的燕北重邑,这也是夔城人口中常说的“城夔杀貉”的故事。
此时风雪愈大,老何头将青竹筒子塞上木布墩子使劲儿一抵,提着穿筒的麻绳,将装着两碗貉血的筒子递给卓煜。
“拿好嘞!”轻吆喝一声,青竹筒子被卓煜拿到手中,“煜哥儿,赶明儿给我打一套貉刀,可得有空?”接过卓煜递来的银钱,老何头微眯着眼将脖颈往前一够,对着卓煜笑说道。
“有空嘞,何叔!”
别过老何头,被这寒风一袭掠过,卷起风雪拂了面庞。卓煜快了步子,想要早些回到家中,有着一炉子炭火温暖身子。
这是南十三巷唯一一间铁匠铺子,漆红色的门板锁住外界风雪,卓煜从腰间取过钥匙,吱呀一声,略低着头进了门。熟络地从厨屋取过一个石碗,卓煜小心将木布墩子取下,倒放在桌上,顺着竹筒口将两份貉血倒进碗中。
一抖身上霜雪,卓煜捧着石碗,自顾来到炉台前,此时炉中火苗正旺,影影绰绰可以从火光中瞧见他颀(qi,二声)长的身影。卓煜寻着一个破旧木凳,坐了下来,将碗抵至唇间,殷红的貉血缓缓灌入喉管,浓稠辛辣,让卓煜额头微冒细汗,寒意顿时消散。
南十三巷这间铁匠铺子生意极好,无论刀剑器具,打造都极为精良。若不是囿(you,四声)于材料桎(zhi,四声)梏(gu,四声),怕是还会有所精进。只是这间铺子的老板是个少年,一个差不离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三年前这间铺子初开之时,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一个少年能打出什么好的物件儿。然而他只在铺子外面挂了一把剑,一把贯甲三叠的剑,那剑的材质,不过赤铁。
卓煜很小心地将那两碗装作一碗的貉血饮尽,殷红血丝塞满牙隙。他在看一柄剑,一柄躺在火炉中,浑身通红的剑胚。他将石碗搁至一旁,取过炉台上的铁钳,将那赤红剑胚从火中取出,叠锤落下,如同浪潮拍岸,往复不绝。
没等剑胚红光褪尽,只见卓煜放下铁锤。左手垂挂,从旁侧石缸扯出一条晶莹水线,状若游龙,转瞬跃至剑身,腾挪跌宕(dang,四声),成波纹划过,呲啦一声,而已剑成。
牵水游龙,取弱水怀柔之意;叠锤成剑,为沧浪连击之势。这是云洲大楚王朝临沧卓家沧浪剑诀中的不传之密,却出现在了燕国夔城的一名铁匠手中。而他,正是四年前临沧卓家满门抄斩之后唯一逃逸的漏网之鱼。他叫卓煜,大楚王朝临沧侯卓庆之幼子。
卓煜将剑放置石案,意兴阑珊坐到石炕之上。感觉微有些冰凉,他起身来到炉台,用铁钳接连夹了好几大块赤红裂纹的石炭,放到石炕底下砖窟之中。炕上青石,方才有了一丝暖意。
他的眼神依旧盯着那柄未成形的雏剑发呆,脑中反复回想落锤之时出现的纰漏。沧浪四意,弱水,横江,旋潮,叠浪,他不会叠浪。那叠锤之法不过自己凭着回忆,半悟得来,依旧只是雏形。以他武道六品的境界,还做不了自创剑势,所以,他需要外力。
沧浪剑,不能断在他卓煜手中。
往后几日,城外风雪愈大,夔城之中却是瞧不见半点飞雪。夔阵开启之后,一道无形屏障隔绝天地,飞雪刚一触及屏障,便消失不见。
城中雪浅,扫过之后,街衢明净,又恢复了往日喧嚣。
卓煜用一块苎麻刀布裹着一套貉刀,正待关了店门,朝何记走去,却瞧着一位青竹斗笠,綦(qi,二声)色布衫的荒客抱着一柄被藤布裹住的剑朝他走了过来。
刻意将斗笠压低,斗笠沿侧低垂的黑纱将她的面庞全数遮掩。她脚步沉缓,却显出一种娇态愈羞的柔弱,在卓煜身前三步停了下来,“老板,我要续一柄剑。”声音故作低沉,发出沙哑的语调。
那是名女子。卓煜将半掩的门板从新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人抬脚,径直而入。
她将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折开藤布,那柄断剑蓝光流转,仿若碧落海水,澄澈湛蓝。光华流转间,隐隐透出一股强大的杀意,凝滞剑身,萦绕不散。
“好剑!”卓煜不禁赞了一声。的确是好剑,以杀意牵动周遭元气流转,汇聚剑身竟成薄纱蓝雾,足以见其不凡。
只是可惜,是一柄断剑。
“没有冥凤石,我接不了这剑。”幽蓝冥凤,泣血成石。这柄剑剑身以冥凤石铸造,通身晶莹,无半点瑕疵,若断折之处以凤石续接,威能恐怕会不尽如前,但即便如此,也绝对是剑中佳品。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斜挂布囊之中取出一块明暗深浅,斑驳陆离的蓝色矿石,赫然正是卓煜口中所说冥凤之石。
临沧卓家,云洲最负盛名的铸剑世家。
“你怎么笃定我就能接好这剑?”见着冥凤石,卓煜心中竟是有所忌惮,他豁然抬头,对着眼前这名神秘女子沉声问道。
“老板姓卓,临沧卓;我姓卫,脩(xiu,一声)武卫。”
脩武卫家,越国皇室。十三年前,楚灭越,石景关破,脩武成墟。
卓煜眯眼,瞧不见那人竹笠之下的目光神色。忖度良久,缓缓开口,“金十镒。”
“我没有钱。”那人说的极为平静,“我只会杀人。”
“可我没有要杀的人。”
“迟早会有的。”
卓煜没有答话,嘴角抹上一层玩味浅笑,“我如何可知你取剑之后还能兑现承诺?”
“我姓卫,脩武卫。”
帝皇之姓,怎可食言?
“七日后来取剑。”卓煜没再多言,过多的猜忌是一种挑衅。至少现在,他还没有这样的资格。
送过貉刀,卓煜折身转到东城漕市,他需要买一些东西,因为凡火化不了冥凤。
东城渐觉,风光正好。自流波山蜿蜒而下,浩荡东走,亘绝整个燕北的妫(gui,一声)水穿城而过,而漕市,正是倚妫水凿渠,蛛网密布,三教九流交相汇聚之地。这是夔城最大的黑市,也是云夔郡最大的地下交易场所。
漕市的主人,复姓澹(tan,二声)台,云夔侯澹台玄烨(ye,四声)的澹台。
卓煜对这里不算陌生,漕市里有一些人常找他打造一些刀剑器具,因着这样的往来,也就慢慢熟络。他没有到其他地方,朝着一家看似简陋的瓦檐走去,敲了敲门,静立一旁,没敢做声。
开门的是一个伛偻老者,冬雪未消,却只披一层褐衣,手中杵着一个通身漆黑的藤木,瞧不出什么材质。卓煜躬身,对着老者说道,“缺一些材料,想来只有乔伯您这里才有,也就过来了。”
他不姓澹台,自然也不是这里的主人,但他经营的这间简陋的铺子,个中却是别有洞天。他对卓煜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屋中,自顾躺在藤椅之上,寐上了双眼。
那些破旧的砂木柜架之上,各种落满尘垢的物件儿让人根本瞧不出这里究竟藏有些什么。但卓煜心中欣喜,他循着那些老旧凋敝的柜架,小心翼翼地挑选着他想要的东西。汎矿,墨硝,赤砂,棠金……他要配置溶石的汎(fan,二声)水,也唯有汎水,才能淬得凤石之精。临沧卓家,便是以此以此传家五百年。
卓煜从腰间取出一锭赤金,放在临门的木桌上,那个老者依旧寐着眼,没有睁开,卓煜再一躬身,跨出这间陋室,掩上旧漆斑驳的门扉,从嘈杂的人群穿梭,离开了漕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