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医叶夫人到安明王府时,不出所料,有人早已候在门前引路,一道至满月庭,畅通无阻。
幽然之央,杨狂就坐在那,就着月色,溶一身星辰如画。
十三年暌违,她本以为此生此世,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见这人的。
可叹今日,世事难料。
“你早知道,她的毒没解。”
四下引退,满庭寂静。她望着他的背影,也不自觉直起腰背,出口不复暗哑糙调,拢一泓清澈入耳,却是单刀直入,再不同他寒暄叙情。
“若非如此,岂能得你再踏满月庭一次?”他嘴角逸过一抹苦笑,落盏起身,回转看向那人,眼底万千流光过,终究化成一句——“镜心。”
南宫镜心。
“你拿我女儿的命来赌我这一面?!”她冲到他面前,眼里的愤怒仅用一瞳独目昭显便已气势熏天,“你求什么?这张破败不堪的脸还有什么看头?南宫镜心已经死了,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了无生气的人,还有什么见的必要?”
即使这脸是假的,即使她还在人世偷生,可从当年她踏出囚华城之时起,南宫镜心其人,便已经死了。
她实在想不通,十三年,为什么他还是这样执着。
抬指扣上她的下颔,不轻不重的力道,堪堪将她定在那动弹不得,随即他说:“有没有必要、是不是破败不堪,你说了不算。一切在我。”
咫尺间的逼视,视线所及,仍旧是眉眼不让少年郎。
可南宫镜心却忽然一冷——她从没见过杨狂这样冰冷无情的目光,从来没有。
她失神的一瞬,他微微低头伏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我当年为你解阑梦,不是要你用死来报答我。”
说罢,手中内力一摧,破败的容颜在他手里弹指飞灰,再看,便是一张十几年未见过天日的容颜——倾国倾城。
几乎没有半分岁月的痕迹,除却沉淀进眼底的伤悲苦愁外,眼前这人,一如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甚至四十年前的孩童时期般,入眼便只剩惊艳美好。
“报答?”不在意伪装被撕毁,她只是看着他冷哼一声,问道:“安明殿下想同我谈恩情么?”
杨狂眼底一黯,只死死看着她,未语。
南宫镜心唇角一挑,甩开他钳制着自己的手指,不介意将过往恩情娓娓道来:“大魏嘉旭元年十二月,我救你于雁荡山百尺危崖之下;嘉旭四年元月,我受你所托救你弘农杨氏支脉一百零二人于瘟疫之中;嘉旭十年冬,我救你空谷前圣使谢秾旬于黎氏剧毒秦淮滟之下;嘉旭十二年秋,我救你于东瀛岛风暴之中。王爷,你算不算得清你自己欠我多少条命?哪又轮得着你来跟我谈恩情?!”
看着她怒气冲冲,如数家珍一般抖落开陈年旧事,杨狂心底忽然升腾起一股久违的快意——原是,只要是她,只要她在眼前,欢喜是好,苦难亦是好。
猛然扣住她的腰身贴向自己,杨狂只用了分寸力度便将人好生控制在怀,这一回,他贴着她的耳边,沉声如寒潭:“你给我的命,我都有好好活着、好好护着,但你却将我的真心揉捻撕碎,践踏无痕,南宫镜心,就算你再救我千次百次,也一样是你对不起我!”
南宫镜心愣了一瞬,随即却是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声音轻了下来,也更刺骨:“每一条命都有好好护着?那……秾旬呢?”
明显感觉到他身上一僵,就在南宫镜心以为他会无言以对时,他却轻笑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一叹,“你果然是为了他……”
太始五年假死出宫,甚至不顾一双亲生儿女的死活,原来,她为的真的是谢秾旬。
南宫镜心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但终究是放弃了,只说:“我不愿与你纠缠这些旧事,我此来只为我女儿。”感觉到他渐渐松了力道,她迫不及待的从他怀里挣开,冷冷的看着他,问:“解药究竟是什么?奢儿不会拿靥儿的命开玩笑,经他手下制出的解药不可能违逆了你的嘱托,如今靥儿毒既未解,只能是你给奢儿的药方法子是错的。”
安逸公主十二岁那年,已化了鬼医身份的南宫镜心曾冒险去找杨奢,不惜亮明身份,将慕容靥身中红尘的事情告诉他,请他这未来的安逸驸马去向其父安明殿下讨要那张当年无论如何他都不肯透露半句的阑梦方子。当初慕容靥红尘毒起,饮下那碗阑梦之后复而转醒,南宫镜心本以为一切都已结束,可没想到这一回她因天策上将之死心脉尽断,却也激得红尘之毒又一次在体内窜起了苗头,这样的结果,让她难以接受,更让她困惑。
对于她的疑问,他许久未语。
她沉了沉眸子,“杨狂,恨你耗费了我半生心力,你别逼我半点旧情都不想再念。”
此言一出,他眼底终究有一丝松动。
半晌,他笑了笑,道:“是错了,不过不是方子错了,是人错了。”
这样的话,只能叫她疑惑更深,于是她换了种问法:“阑梦究竟要如何调制?红尘怎方得解?”
“红尘所以为红尘,盖因有情有爱。”
红尘有爱——那年在杨氏族志上看到这句话时,自己的心境是怎样的?记忆里,似乎只有苦涩与悔恨。
他接着道:“至亲,挚爱,挚友——欲解红尘,无一可免。”
她眉眼一动,仿佛意识到什么极为重要的关窍,却问道:“什么意思?”
他负手,缓步轻踱于月光之下,恍若谪仙。
“当年你那碗阑梦,用了三个人的血配成——你至亲的血、挚爱的血,和你挚友的血。我赌了一把,赌对了你的挚爱、挚友,可你女儿比你更叫人不好揣度,她的挚爱之人,我猜错了,奢儿也猜错了,是以,她的毒未解,却因至亲、挚友之血,得以压毒续命十四载。没想到,没想到……”他苦笑一声,不知叹的究竟是谁,“没想到,到底因着一个挚爱,如今连这至亲挚友所化解开的孽数都可不计了,心脉尽断……她竟能为霍家那小子心脉尽断……”
心脉尽断,换做自己,又能不能做到呢?目空尘世的安明殿下眼底忽而就划过一抹愧色——执着一事上,自己,原也是及不上那孩子的。
听完这些的南宫镜心,许久不曾开口。
这些年,纵使远离儿女的生活,她也知道他们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挚爱之人——倘若杨奢不是,那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周身血液恍若瞬息冰冷,她撑着全部力气,走到他面前,道:“把阑梦的方子给我。”
杨狂低头看着她,问:“霍清邃死都死了,她的毒还怎么解?”说着,双行泪落,唇间却弯了一个苦涩的弧度,摇头:“呵,没得解了。”
所谓天命,便是在你不知不觉之间,一切,都已无力变更。
深吸一口气,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眼里有比天山雪更冷的温度,“我不信。”
说罢,她转身,提步便要离去。
“你想去找暮颜?”他一句话将她脚步生生拦下,他说:“他能以半生功力为靥儿续命,如若红尘还有他法可解,他不会袖手旁观,自然,也等不到你去问他。”
即便心里几千几百个不愿相信,可他的话是对的。南宫镜心立在原地半晌不动,内里恍若撕心裂肺,待杨狂心中一紧走上前去时,她却毫无预兆的呕了一口血。
急火攻心,血气倒涌,眼下,她恨不得就这么死过去,以此来偿还自己对女儿造下的孽。
可惜未等她神智清明,便已被扣入一个清冷的怀抱里,杨狂执袖为她拭血,却久久不言片语。
“我恨你。”兀然扯住他的衣袖,她抬眼,冷冷的看着他,“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有太多想恨他的事,有太多该恨他的理由,个中最让她无法接受的一点便是,倘若当初他能告诉自己红尘之毒会随母体传与胎儿,那么这世间,本不必来一个专为痛苦与历劫而生的安逸公主。
扳正她的身子,他对这话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意外,眸眼还依旧冷淡,出口却掷地有声:“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不跟你说倘若当初这些废话,我只看当下。”
说着,扣着她双肩的手忽然滑落至手腕,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南宫镜心眼底忽而一空,启口是不能再无情的声音:“忠孝尚且不能两全,何况情与权?你已是这天下万万人之上,该放下的就再也不该执着。”
定定的望着她,他忽而一笑,随着这无与伦比的风冶,两声脆响接踵而至——她的双臂在他手下被错了骨,剧痛锥心,可她却只是皱了皱眉,一句话也没有。
扶着她虚弱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他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这一次他问:“嘉旭元年认识你那天我便已是万万人之上,你真觉得权力二字,是我所在乎的么?”说着,他抬手一按,狠狠点下她的睡穴,“杨狂此生,只执着过一件事、一个人,交错二十四年求而不得,至今日再相逢,绝不再让!”
月光下,没了谪仙,取而代之的,不过一尊化了好皮囊的修罗,煞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