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明王府出来时,抬头看着天上月,杨奢脑中一阵虚妄,再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原来,是这回事。
父王同南宫皇后,自己同安逸公主,原来皆受困于红尘之中,只是父王赌对了,自己,却一败涂地。
满月庭里那两人的对话,言犹在耳,想起杨狂那一句‘没得解了’,杨奢忽然便连恨都提不起来,连自殇都来不及品砸,站在那儿,久久不知该行路何方。
——安逸公主,他的靥儿,就要死了。
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竟再无他法。
陆瑶卮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只消一瞬,便猜到了他知道了真相。
——挚爱非君的真相。
停在他跟前,她微微一笑,轻声问:“你现在可后悔将玉扇赠予慕容靥?”
收回四下飘摇的目光,杨奢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答反问:“山雨欲来风满楼,帝都将乱,你这个时候到这儿来,难道,是关心安逸公主么?”
她好笑的哼了一声,道:“我自然是不关心的。”说着,又近前一步,将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咬的极重,“我此来不过等着看她死,等着,你履行诺言。”
“诺言?”
这两个字入耳,他有一瞬间的迷茫,看着眼前女子清亮亮的眼睛,片刻,却又恍然。
那时在长安,自己的确答应过她,倘若那碗阑梦无用,逍遥王妃的位置,便要姓聂了。
想到这里,他瞬间觉得好笑,也无意追究她是何时、又是如何得知那碗阑梦的无用的,只问:“……呵,你就那么想做逍遥王妃吗?你看着我,逍遥王,如今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我心里待你从无情爱可言,逍遥王府于你而言,就是一座囚笼,妹妹,你何必?”
眸光一敛,她冷冷一笑,缓缓问道:“奢殿……是想食言而肥吗?”
沉默一瞬,他摇摇头,“我只想让你看清楚、想清楚,不要如我一般,非赌这一场竹篮打水。”
她长出一口气,缓然一叹,语气里带着些无奈,更多的却是决绝,“这一点上,你我还是很像的,是不是?”
杨奢一怔,是么,像么?
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她掂了踮脚,扶着他的双肩,在他耳边道:“奢殿,我等你大红花轿,给我正名。”
翌日,驿馆,摩诘台。
“郡主,”萋萋自外而入,屏退了下人,禀道:“安明殿下今晨已启程归往弘农。”
正织着剑穗的手指略略一停,萧凌嫣阖了阖眸,心底泛滥出一股酸楚,叫人心闷。
少顷,她搁下了手里的活计,起身拂了拂衣袂,走进内室,“逍遥殿下呢?”
一面服侍她更衣,萋萋一面回道:“昨夜从安明王府出来之后便去了菩提寺,眼下,该是见到逊王殿下和前尘小姐了。”
思忖半晌,凌嫣吩咐道:“准备准备,半个时辰后入宫。”
萋萋应了声,却也觉得疑惑,不由问道:“您要见皇上么?”
“不,”她摇头,嘴角溢出一抹凉凉的笑,“皇后。”
囚华城,坤元宫。
杨道菀并非第一次见萧凌嫣,可是每一次见到这个人,她都会自心底升腾出一股陌生的情绪,最初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那一日萧王妃从乾和宫走出来之后,她进去,看到慕容恕眉眼间的失魂落魄,才终于明白,那种情绪,叫恐惧。
比害怕更深百倍的恐惧。
萧凌嫣在这个时候入宫拜谒,说来不算什么大事,可她却不得不多想。
一时礼节过后,只见萧王妃饮了口茶,浅笑温和,从容道:“素闻皇后殿下雍容有度,这几回相见,也的确是名不虚传,”顿了顿,她抬眸看了她一眼,唇畔跟着勾起更深的一记笑,接着道:“只是私心之上,皇后殿下应该很不想见我,我也不愿碍您的眼,此番索性便开门见山,言语之间若是有什么冲撞之处,还望殿下担待。”
道菀心头一惊,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言不讳。
一时屏退了左右,暖阁里只剩下二人交锋,道菀压下满心的疑虑,强自镇定,道:“王妃有何话,本宫洗耳恭听。”
萧凌嫣看了她一眼,神情不明,只是笑意却久久未见散去,顷刻,那朱唇开合之间,却说出了足使当朝皇后血液发凉的话:“倘若邵贵妃之死,皇后殿下还想独善其身,那么陆瑶卮这个名字,就再也不能出现在世人耳中。”
看似,很无端的一番话,可道菀却听得很明白。
无论是邵贵妃,还是陆瑶卮,对她而言,皆是一清二楚的存在。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道菀心中虽已惴惴,面上却未失了姿态,淡淡一句话问过去,态度却是晦暗不清。想来萧凌嫣能这般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两件事,便已说明她对这些事情都是一清二楚,再进一步,说不得,邵贵妃之事,自己便是进了她的圈套也未可知。思及此,道菀明白,自己再打马虎眼反倒没趣,但若一时之间便叫她光明正大的谈起这些事,她却也难做到。
到底,心不安。
凌嫣轻声一笑,美艳之下却是凌厉逼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邵贵妃的事,我一清二楚,至于陆瑶卮的身份,我更是早许多年前便已得悉,如今我愿意为殿下保守后宫秘辛,以此朝殿下讨赏要个恩典,想来也不过分罢?”
道菀交握着的手指一紧,半晌道:“王妃既然知道陆瑶卮是何身份,就定当明白,我弘农杨氏最重亲族,本宫也断不会为了保全自己,而舍了她的命去。”
一字一句,有坚决,也有悲愤。
凌嫣却哼了一声,反问:“我几时说过要她的命了?”
道菀一愣,挪了目光去看她,更是不知她是何意思了。
“你……你究竟什么意思?”
凌嫣转了转腕上银环,此刻方才将目的娓娓道来:“长忧公主生母,昔年东平纯敏杨皇后,论起来也是殿下您的嫡亲姑母,至今日,国舅爷有意以表妹为妃,陛下面前,若能得殿下玉成,岂非佳话?”
这一回,足足缓了半刻,道菀才终于弄明白她的意思。
奢儿……要娶瑶卮么?
而萧凌嫣的意思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进逍遥王府的人,是东平长忧公主聂濯雪吗?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她失仪的一声反驳,随即连忙整理了仪态,言语却仍是凿凿,“奢儿是不会放弃靥儿的!”
凌嫣眼里划过一抹嘲讽,“可是靥儿已经放弃他了。”说着,迎上她的愤怒的眼神,微微一笑,“不是么?”
不是?呵,那日安逸府前,安逸公主为霍将军心脉尽断,如今自己如何还能理直气壮的说出不是二字呢?
见她不语,凌嫣却继续道:“至于逍遥王妃的人选……”顿了顿,饮了口茶,她问:“心死了,共谁消磨后半辈子,还重要么?”
言尽于此,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这中宫,她也无意多留,随即起身,告了礼,便要离去。
她身后,道菀忽然说:“这天下大事小事,王妃真个耳聪目明,事事一清二楚。不过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今日你能治我,来日还望王妃多加小心,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凌嫣挑了挑唇,也不回头,只道:“不劳皇后殿下费心。”说着,又迈出去一步。
道菀忽然站起来,看着她的背影问道:“当年你将萧残阳托付给皇上,你以为就没人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吗?”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原是想以此事警醒她忌惮三分,可萧凌嫣,萧凌嫣呐!这个人,真的会被这样的话吓到吗?
果然,萧王妃冷笑一声,婉转道:“自然,谁都知道我打的是什么算盘。”说着转身,正视她道:“皇后殿下何必拿这话激我?您应当很明白,您能想到此处,皇帝,亦不可能不知残阳是我留在他身边的眼线,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将萧残阳留了这些年,皇后殿下以为缘何?”
一句话,问得她头晕目眩,平生头一次知道何为自取其辱。
半晌,她不住的摇头,发自内心的感叹:“萧凌嫣,你不该活在这世上。”
“时至今日,你知道你我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一步一步走到她眼前,萧凌嫣抬手,轻轻拈起她的下颔,眼角眉梢勾勒出一双惊心动魄。
定定的看着她,王妃道:“当年,你我都是人家稳定江山的棋子,而今天,我是下棋的人,你,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