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二年四月初八,圣诏天下,天策上将霍清邃薨。
五月,燕魏西北战事未平,安逸公主于天策上将棺前心脉尽断的消息,却已不胫而走,月余之间,风闻九州内外。
霍留白踏上思夸台时,令狐淡墨与独孤檀左右在立,各自一身煞气逼天,眼里,是浓重的肃杀冷漠。
越过他们二人,是一道红影孤凉挺拔,独坐于蒲墩之上,阖目调息。
霍留白从未见过这样的暮颜。
没有见过他虚弱至此,却也挺拔至此;没有见过他狼狈至此,却也辉煌至此。
默然静立许久,霍二公子长叹一口气,提步朝前走去,不出所料,两步之内,便被眼前的两位护法横身一拦。
“嗯?”他横目挑眉,却不多语,眉目间威严自成。
僵持半晌,终于,两人还是咬着牙让开了路,眼看着霍二公子一步一步朝着失了半世功力的擎穹宫主走去,别无他选。
待他站到暮颜跟前时,没有料到的是,擎穹宫主,竟然立时便说话了。
“若想杀我,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
出口沉邪如魔,一如旧时。
紧握双拳复又松开,他终是轻哼一声,晦暗不明道:“霍家人,从不趁人之危。”
暮颜抬眸一瞬便又合上,那金灿灿的光芒却是许久未歇,留白恍神之中,只听他道:“哼,你姓什么,你我都知道。”
霍二公子心头一颤,眼神一暗。
“你为何要救她?”顿了片刻,留白问道:“以半生功力为她续命,便等同于用你自己的命为她接命。你明明知道,杨奢的那碗阑梦,根本就没有解开她的红尘之毒。充其量,不过延岁十四年罢了。既然早晚是死,你何必不让她随他去了?传出去,也是一桩凄婉佳话。”
在安逸公主心脉尽断的一刹那,连他都以为回天乏术,这一次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子香消玉殒了,可暮颜却出现了。
——霍留白从不知道天神是什么样子,从不知道佛陀是什么光影,可当眼看着暮颜以七日七夜之久、半生武功之力,为慕容靥续脉延命时,他忽然就恍然了。
从小到大,他都不知道,原来暮颜的随心所欲,竟是如此登峰造极。
可是眼下,听了他的问题,暮颜忽然就笑了,半晌方才摇了摇头,叹道:“你总是不信。不信我待靥儿至重,舍不得她死。”说着,话锋忽悠一转,金眸微开,凝一目冷辣无两,缓缓道:“何况,我也想让霍清邃看看,他霍家人能为家国大义,伤人至何等境界。”
霍留白蓦然一怔,没想到,他竟然……
“到今日都放不下么……”他抱臂在望,近乎讽刺一笑,绕过他身边,极目远眺而去,良久,道一句:“清徽已经死了。”
死亡,便是终结。
霍二公子问:“比起她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你的痛苦,不是太过尘埃了么?”
暮颜却说:“我恨就恨,她让我连痛苦,都成了微不足道。”
睥睨天下,眼高于顶的擎穹宫主,最不能容忍的,恰恰便是微不足道。
霍留白觉得,暮颜,也是可怜的。
“他死了。”暮色深了一层,他看着天际,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霍清邃,死了。”
道出这个他自己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才勉强能接受的事实,霍留白不自觉的抬手碰了碰自己干涸的双目——可笑,叹一世兄弟情深,月余以来,竟连半滴泪水都没为那人掉下来。
“他不会死。”暮颜的声音毫无波澜,一句简单至极的反驳,却好像在嘲笑世间黎庶的愚昧,他道:“他身上还有瀛寰大任,他的女儿还青稚黄口,他的安逸公主,还水深火热。他,是不会让自己死的。”
瀛寰盟主,最看重的不就是责任恩义么?一切不到曲终人散,霍清邃,怎么可能会死?
他应了天命之约,又怎么可能不战而死?
不可能!
霍留白阖眸。他比谁都希望暮颜的论断是真,可是,那样的阵仗送葬抬棺,从不离身的苍溟剑随棺入葬,甚至,安逸公主到今日仍旧未醒,倘若他真的活着,他怎么可能任由这些事情发生?
于是他问暮颜:“若是你猜错了呢?若是,清邃真的死了呢?”
暮颜没有说话。很久很久,都不曾开口。
霍留白转身看着他,忽而淡淡一笑,衷心叹一句:“你若不是擎穹宫主,或许,也能是个好人。”
暮颜也笑了,“我没有选择。可你却选择,不做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