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李莫离携棺归至故里陇西那日,四月早天,却落了一场大雪,自帝都方圆百里,连绵不歇。
送出去七八里的距离,回望帝都已是渺渺,不得不驻下脚步时,她看着李莫离冷若冰霜的眼睛,心头一窒。
那时叶夫人曾说,以云然的体质,胎儿虽恐不保,但母亲的命,终归是无虞的。是以事到如今,这样的结果,自是疑云重重。
神色愧疚,她眼里却是认真坚定,极低极稳的开口,对他道:“等你回来,我定会给你一个答复。”
李莫离没有说话,就在慕容靥以为他不会说话时,背对着她,他忽然叫了一声:“公主,”
慕容靥一怔,定定的看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他说:“此事我没有怪你。”
身为兄长,眼皮底下都没保住自家妹妹,还有什么资格去怪旁人呢?
“你,也不要自责。”
仍是不曾回头,可是,多少年来,他头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蓦然,竟使她心底升腾起一股温情。
残忍的,悲凉的,可终究,称得上是温情。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她的说法,他便扬了扬手,吩咐行仗起行。
谁知一步未曾迈出去,手臂却忽而被人扯住,力道不重,但他却偏偏感觉得到,那人是用了全力的。
眼里忽然就染上一抹急色,几乎是慌乱的,迫切的,她拉着他,痴痴的问:“莫离,莫离,你跟我说句对不起,我也跟你说句对不起,之后我们放下过去,好不好?”
嘴角划过一道她无从看到的苦笑,挣开她的手,他说:“我也想。”
崇宁二年四月初七,安逸公主出降霍氏公子留白,公子封驸马都尉,世称安逸驸马。
花开第一次进帝都,长街之上,入目所见,便是安逸公主自囚华城送嫁而出的十里红裳——明明是宠灵光赫,繁华旖旎,可他在那欢喜之中,却独独看到了悲伤。
——许多人的悲伤。
安逸驸马——这个位子,多少个人在求?又多少个人在躲?多少人在唏嘘?多少人在戏说?至今日乾纲一断,终止的是一段岁月的纷繁,却又是断了多少人的尘缘,多少人的念想?
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侍从这时回来,躬身在这年仅七岁孩子耳边恭敬回道:“小公子,安逸府的婚宴只请了安逸殿下的几位至亲好友,我们要见的人并不在其中。”
花开粉雕玉琢的脸上波澜未动,对侍从的话半晌没有反应,只是支着灵透的眸子,长长久久的注视着那双璧人的骏马半銮。
马上的人,他是很熟悉的,可是记忆里,那人却总是一副褴褛,敛尽玩世放浪之态,再没有如今这般高头大马,端得贵气无伦之形。
霍留白,他为什么娶她?她,又为什么嫁他?
一旁迟迟等不到下一道吩咐的侍从看着他出神却又内敛的样子,心里不知已经感叹了几百个来回。——老令公早就说过,自家的这位小公子玲珑早慧,心智远较大人更为慧智成熟,说不得,却是这天下几百年才出得一个的妙人。这也是为何,此番听闻那位叶赫驸马同二公子有所相似时,老令公也能放心放手,遣使独孙前来探查。
忽而,少年的声音在一片喧嚣中清寂的响起,深静如东海沉珠:“尔等且往叶赫王手中送上一封拜帖,就说三日之后,蓬莱花开拜见。”
侍从眉梢一挑,叶赫王?那可是位狠辣果决的,小公子此番,难道不该低调行事么……
“小……”侍从为难,才要规劝,却见小主子抬臂一挡,淡淡扔了四个字出来:“勿需多言。”
一语,定乾坤。
坐在花轿里摩挲着一身赤红绣线织成的嫁衣,她唇边渐渐堆积出一层苦笑——苦到心底的笑。
原本,这一场婚宴,只是她同留白的一场戏,为的,不过是逼迫武功全废的那人前来见自己一面;
原本,她以为赐婚圣旨一出,霍清邃纵使在天涯海角,也总会回转,而她,也只是想问他一句,值得吗?
原本……
沉思未果,差两步便要行到安逸府门前的仪仗陡然整个僵停下来,外头,是孔雀蓝的声音,急迫的,慌乱的,惶恐的,几近绝望的,堪堪只唤了那两字——“殿下!”
当霍留白亲自掌开轿帘,站在她眼前朝她伸出手时,慕容靥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荒芜。
很多年之后,花开还记得,这一天、这一刻,一身大红嫁衣的安逸公主在看到那副棺木时的神情。
——人生最悲痛,莫过于,没有悲痛。
迎着嫁娶仪仗,对面而来的,是一队缟素凄怆——六位举足轻重之人,抬着一副棺木,身后是百军送葬的场面,朝着大婚的安逸公主,坚定行来。
——看到抬棺起灵的那六个人时,慕容靥甚至来不及有多少疑惑,心底便只剩了害怕与期待。
害怕睡在棺里的是他,期待,睡在棺里的,不是他。
须臾,送葬的队伍已停在她眼前。漠北林氏的二公子林漓奉灵位走在最前,哪怕这咫尺间距已足够她看明白牌位上清清楚楚刻着的字眼,可她还是不信。
这不是他。
——一遍又一遍,安逸公主在心里喊着,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她多想大喊出来,多想告诉眼前这所有人,棺木里躺的,不是他。可是,她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那个女子出现。
她双手尊奉着苍溟剑,踏无澜之步来到那副棺椁之前,目光凝沉,淡淡的看她。
“公主,请节哀。”
五个字,自探幽口中道出,便使慕容靥在一瞬间失去了心脏。
霍清邃……死了?
是这样么……?
怎么,就死了呢……
喉头突然一甜,一口血奔涌而出,慕容靥扒着棺木,毫无预兆的跪在地上,眼底是取之不尽的空白。
“靥儿!”
“殿下!”
多少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多少个人飞奔到她身边试图给她安慰与依靠,可这些从她耳边穿云而过,映照不进她的眼里,瞬息功夫,她仿佛与世隔绝一般,魂灵也出了窍。
“清邃……”
“清、邃……”
接连三口鲜血喷薄而出,瞬息的晕厥,这一切,莫不在昭示着她的在乎——她对霍清邃的在乎。
在这一刻,这在乎,惊了许多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