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嫣来到安逸府时,府中正是大乱。
——云然临盆分娩,几个时辰过去,仍旧不见消息,守在复回斋外室,听着里头一浪高过一浪的痛喊声,慕容靥觉得身边紧拧着眉头的公子离,似乎顺眼了不少。
三个时辰过去,叶夫人出来禀了六次,每一次,那独目里的深沉便多一分。
云然是危险的——更危险的是,她的孩子,几近保不住。
锦瑟自外头进来禀报叶赫王妃驾临时,慕容靥紧握的手指又紧了十分,她本想传话下去叫凌嫣等等,但伴随着自内室而出的一声嘶吼,她忽然便有些慌了,叶夫人的那些话在耳边徘徊不断,她的心就跟着七上八下。倏地,她猛然起身,连一旁几近石化的李莫离都因她这一动而跟着震颤一回。
“你守着她,我出去等。”
罕见的,李莫离没有出言讥讽,而是令人咂舌的点了下头。
他知道,她这是怕了。
恐惧如三月草长,自心底根处蔓延而出——这一刻,他与她是一样的,屋里的那个人,对他们来说,都很重要,是他们都不想失去的。
尤其是,不想在她的生命消亡枯萎时,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
等慕容靥一口气从复回斋跑回金樽殿时,推门而入,看着里头玫装蓝裳的女子,她心里忽就安定了一分,然而躲不掉的,是那不止息的急喘。
——并非疾步之故,只是她表达害怕的一种方式。
曾经,在南宫皇后急病暴毙的那个晚上,凌嫣也曾见过她这样。
“好了好了,不要急,不要慌,姐陪着你……”
默默挥手遣退众人,凌嫣不急不缓的摩挲着她的后背以作安抚,言辞间,都好像回到了那一年,那一日,那一时。
这样的场景,恍惚间,安逸公主忽然就想起,凌嫣启程叶赫时,先帝曾说过,倘若萧凌嫣是慕容苇,于她自己,于慕容靥,于大燕天下,都会是莫大的福气。
可惜,不是。
慌忙中抓住凌嫣的手,她说:“我希望她平安,希望那个孩子平安。”
抬头看向她,安逸公主眼里有难得的惶恐,少见的不确定,她问:“大人做的孽,不该殃及后辈,不是么?”
凌嫣苦笑,却也戏谑,道:“可我就是殃及了,怎么办?如今后辈他爹,也彻底容不下我了。”
话音落地,慕容靥微微一怔。
“你见过他了。”肯定的语气,她晓得,叶赫王妃回都,头一个见的,必然是连下圣旨召她回京的帝王。
凌嫣淡笑不语,扶着她坐下来,倒了杯茶喂她饮下。
半晌,终于平静了八分,只剩一双手还紧紧握着,她问:“可怪我?”
凌嫣摇头,笑意却是坦然,“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时候,你若是不拿此事做文章,我才失望。”
自小一处长大,倘若她连这些手段都置之不使,萧王妃确实不知道自己会有多失望。
她的靥儿,应该是那个权术筹谋之上,永远能同自己过招的人,而不该是一夕遇挫,便一蹶不振之人。
安逸公主果然还是安逸公主,顷刻之间,已将所有不安与忧虑尽数掩在面皮之下,淡淡一笑,她沉声道:“文章是要做的,可这一局,还是你赢了。”
凌嫣有些意外,侧眸,意味深长的打量着她的神情。
这回倒是轮到慕容靥意外了,轻笑一声,她道:“这样看我?倒是真让我怀疑,你究竟知不知道花燕羽对我而言的意义?”
她以旧年凌嫣一碗红花葬送慕容恕血脉之事为矛,而凌嫣却将她珍而重之之人变作了自己小姑子的夫婿带到她面前重逢,如此一招黄雀在后,委实将她震出了三里开外去,杀气之重,叫她现在都缓不过神来。
凌嫣没有否认,于是慕容靥便知道,自己确实没有猜错,叶赫驸马之所以是叶赫驸马,除却叶赫公主之故,更大的缘由,在凌嫣这里。
换句话说,只要她萧王妃一句话不准,叶赫馥赋便是再坚持,花燕羽,也成不了叶赫的女婿。
片刻,凌嫣手指轻划着茶盏边缘,道:“我这儿有个问题给你,可于你而言,想必绝非头一次打交道。”
慕容靥没有立时答话,只等外头丫头进来禀报过一回云然仍旧险象环生的情况之后,方才问:“你也好奇,我心里能装几个人?”
不错,这的确是萧凌嫣的问题。只是与别人不同,她问这问题,没有半点厌弃,没有半点不屑,有的只是好奇。还有心疼。
安逸公主,也并非生来便是安逸公主。
默了半晌,慕容靥说:“楚箴待你很好。”
所答非所问,凌嫣却不急,只道:“这你早就知道。”
“过去只是知道,但那时候我怀疑的事也很多,总是防着他对你这份情里,有多少利益在。”
那时她知晓昔年楚箴曾答应过她,只要她嫁入叶赫,他甚至可以容许她一生不育子嗣;也知晓之所以和亲之人是兰陵郡主,最大的原因在于,她是楚箴亲自选定,亲自向先帝讨要的人,辽东叶赫,重镇骑兵,为作安抚,即便早已内定了太子妃,凌嫣也依旧没有逃过和亲关外的命运。
对于为何偏偏要她,楚箴在国书之中的解释,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可是,不管是那时的慕容靥还是先帝,都没有相信这样的说辞,最大的可能性,只能是兰陵萧氏与叶赫在背后恐有结盟交易。
这一切,直到叶赫来朝,夜宴钓玉台那时,慕容靥才忽然恍悟。
“直到当日你献舞御前,皇兄很是失态,皇嫂亦是隐忍不发,这两样情绪都在我意料之内,可叶赫那拉楚箴却是给了我一记惊喜——稳重老成,不透悲喜的一双眼睛,他那样看着你,眼里竟全是你。”
那一夜,她见到了楚箴,那个曾经在叶赫王宫,杀死自己至亲伯父,自立为王的男人,她看到了他看着凌嫣的眼神——
“有爱有信,无悔无怨。”
静静看着她,凌嫣没有说话,眼里深静无绪。
安逸公主道:“我这辈子就想找一个人,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他不骗我,我不瞒他,往生白头,相偕生死。”
她说:“倘若有这样一个人站在我眼前,即便他不是霍清邃,不是杨奢,不是花燕羽,只要有这样一个人,我都愿意跟他试一试,抛却繁华三千,只共一人长久。”
最后,一抹久久回荡在歇山高顶上的苦笑,慕容靥摇头,“可惜,没有。”
“凌嫣,你何其有幸,他爱你,他信你,他就站在你身边,时时刻刻。”
过了许久,凌嫣也笑了,却是在说:“可惜,你我命里最想要的,到底是截然。”
四目相对,她点头,认同她的话:“可惜。”
她又问:“若是李云然撑不过去,你的婚事,还会继续吗?”
“会。”眼里黯了一层,目光却尤其坚定,她说:“无论如何,这婚,我成定了。”
一语毕,厚重的殿门被撞开,进来的是葡萄紫,一双眼睛,流着泪。
“殿下!云然小姐……殁了……”
她所求的,到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