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说,此番无论何事,七日之后,礼照行,婚照成。”
坤元宫,唐大总管强自镇定的禀完慕容靥的话,下一瞬,便见一副岫玉镇纸自御案上飞射而下,转眼实实的砸在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碎了个七零八落。油条如他,此间面对着黑面帝王,眼中都不乏添了五分的战战兢兢。
屏气凝神,大总管在前小心道:“陛下息怒,战事出在婚事之后,不过也是赶上了,殿下她……”
慕容恕扬手一挥,将他的打断,“不必再说了!她这是铁了心,不想叫任何人舒坦!”
唐大总管一颤,默不作声的朝一边的皇后殿下投去求救的目光。匀了半晌,终究还是道菀开了口,轻唤一声:“皇上,”
慕容恕不动,眉眼间依旧敛着挥之不去的怒气,道菀叹了口气,缓缓道:“莫不如……就随了靥儿罢。”
慕容恕一怔,分明便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回头看着毫无顽笑之意的女子,他眉头狠狠一拧,“你说什么?”
道菀略一垂眸,回手遣退了一众仆婢,待殿中清静下来,慕容恕沉声又问了一句:“道菀,你是什么意思?还是说,这也是阿奢的意思?”
问到最后,显然是怀疑的意味。
心中纵使百感交集,脸上却只是无可奈何,道菀娓娓道:“皇上,公主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摆明是不会有任何变更的了,何况……那霍留白是霍清邃的兄弟,楚魏之战,我们所能仰仗的还只有天策军,不随了她,又能如何?”
语气里是万般的无奈,眼角眉梢,亦是无从选择下的妥协,可慕容恕看在眼里,却有一瞬间的陌生。
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目光,道菀心尖一颤,转眼已添了十分疑惑,问道:“皇上何故这样看臣妾?”
回一回神,慕容恕不经心的淡淡一笑,“朕以为,你们姐弟情深,你是断不会叫国舅爷伤心的。”顿了一顿,刻意放长了语速,道:“否则,又何必叫心腹特往安逸府一行?”
行事被道破,道菀却也不慌,只是微微一笑,恍然道:“皇上知道了。……想必也该知道,奢儿此间,早已不在帝都。”
慕容恕确实知道——但却并非他一国之君有通天之眼,只因逍遥王离开金陵帝都一事,根本便是大摇大摆,没想遮掩。
“西北战事一起,他已经连夜归往弘农。”道菀眼波一敛,柔目里带着罕有的坚定凛然,一字一沉道:“皇上,十大门阀的兵力,却非空谈。”
确然,十大门阀,弘农杨氏,精兵千万,绝非空谈。
这点,早在当时李莫离带着李氏精兵镇·压慕容赉叛乱时,便已可见一斑。
默了半晌,慕容恕眼里溢出一抹怪异的笑,淡淡道:“他就这样走了,这回……他们俩是真的……就这样了不成?”
他并不知道,倘若杨奢与慕容靥当真无缘举案,对自己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道菀,也是不知。
室内安静了不过一刻,唐业宁便小心翼翼的从外头进来,打了个千儿,“启禀皇上,”
慕容恕心下正烦,挥袖喝了一声:“说!”
唐业宁微微一震,却一时无语,战战兢兢的看了皇后几眼,方才惴惴道:“……叶赫王妃求见。”
萧凌嫣回来的的确很是时候。
怔惊过后,慕容恕也下意识的往道菀那里一看,终究,心底还是涌上一股虚惘。
道菀却是淡淡一笑,启口得体无二,“王妃从临安归来,一路上怕是劳累了。皇上快去见见罢,早见,也好早些叫王妃回去休息。”
她的话说得头头是道,不见醋意,不见怒意,明明是双方都好看的情状,却叫慕容恕心里很不是滋味。
起身才走出几步,身后人却忽然唤了一声:“皇上。”
驻步,回头,慕容恕剑眉微蹙,眸中似有无尽思愁。
“适才皇上的问题……”她面容恬静,娓娓道出一番意味深长:“父王总说,奢儿性子执拗,最是像极了杨家人,近十年的羁绊,常人尚且割舍不断,何况,是我杨家人?”
乾和宫,静若出世。
“臣妾萧氏,参见陛下。”
她福身一拜,出口从容,眉眼安稳,一字一句,衷心无二。
高坐之上,君王凝眉敛目,生生望了她半刻,阴鸷启口:“萧凌嫣,你不该回来。”
直起身来,萧凌嫣抬头,看着他,笑意清浅,却如三月桃花。
她说:“慕容恕,你希望我回来。”
将眼前人转瞬即逝的一抹震颤看在眼里,她的笑意似乎又浓了些,不容置疑道:“就算你不想见萧凌嫣,你也想见叶赫王妃。”
说话间,是她一步步逼近的气势,慕容恕的呼吸渐渐乱了,却见眼前生就咄咄逼人的女子毫无恻隐之心,继续论断道:“你一直在想着她。”
一句话,恍若惊雷,震破了他强压在心底不敢去想的秘辛。
他,一直在想着她。
想着她咄咄逼人的美,咄咄逼人的话,咄咄逼人的心与眼。若叫慕容恕想一个词来形容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子,莫若咄咄逼人而已。
就是现在,在他恨极了她的咄咄逼人时,他的心,却也因为这份咄咄逼人而跳动得越发猛烈。
“我想杀了你。”忽然,他这样说,眼里是望不到边际的怨恨。
——怎能不恨?她和亲远去,杀了他的孩子,一切一切,他认定,她是对不起他的。
她毫无波澜,诚恳一叹:“我又何尝不想?只可惜,你我名前,各自冠着身份,想,也只能是想想了。”
良久,慕容恕眼眸渐深,却迟迟无有作为。
相隔数载再相逢,实则,他们都明白,彼此心里的自己,都已不再如年少时,只有情爱缱绻。可见她能如此淡然的道出心声,他看在眼里,却仍是锥心蚀骨。
“当初先帝下旨赐婚和亲,你若说一句不愿,他又如何送得走兰陵萧氏的千金?”倏尔,他飞身而去,瞬息站在她眼前,抬手便是一记不留情面的锁喉,“是你选择走的,是你葬了我的血脉,是你,对不起我。”
四目相对,她从未在他眼里见过这样深的戾气。
血脉,呵,早在他一日之内连降三道圣旨召见叶赫王妃时,她便已猜到,能叫他行如此罔顾身份之举的事,唯那一件——想是,过了这么多年,慕容靥到底将孩子的事,告诉了她哥哥。说起来她也不怪不怨,毕竟抛却姐妹情,她与安逸公主都很清楚,各自都还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业。在这业里,无论如何勾心斗角,算计彼此,都是只能认,不能怨,更不能以此伤情的。
“为何要我说不愿?”即便是被锁着命脉,她仍旧笑得风骨昭然,可细细看去,眼底却又是那样冷峻。
顿了顿,她唇边带着讽刺,道:“是我选择走,可是……恕,”
时隔数载称呼,叫他蓦然一震。
她却说:“在我对不起你之前,你已经对不起我了。”
“至于孩子……你还会有孩子,可那个孩子,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一个我不能容他,一个注定了,我要用一世向他赎罪的孩子。”
唯一的一个,一个注定了,要她用半辈子去赎罪的生灵。
这也是唯一的一件,连慕容靥都不知道的事情。
“你……你——!”
脑海中似乎只剩轰隆,慕容恕竟不知该说什么。
凌嫣一笑,继续道:“靥儿一定不会告诉你,饮下那碗红花之前,我便知道以我之体质,若行如此伤及根本之事,日后便绝难受孕。她也一定没有告诉你,在我去叶赫之前,楚箴便来见过我,他对这一切一清二楚,他甚至要我留下孩子,他甚至承诺,会将那孩子视如己出。”
慕容恕死死的瞪着她,心却跟着她的话,一上一下。
她说:“我同他有一桩交易,那便是,我嫁到叶赫的唯一条件,就是做一个不能为他延续血脉的王妃。”
即使一辈子不做母亲,也绝不生下他的孩子,这是她的选择。
瞬间,慕容恕有些恍惚,紧扣着一段美颈的手也颤抖着松开,倒退几步后,看着眼前绝美却陌生的女子,他问:“你……你到底,到底是不是人?是不是女人?”
不是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的人——相反,年少时,就是因为她的凌厉风骨,不同小女子的骄矜柔弱,才让他那般欲罢不能,可今时今日,他突然恍悟,这个自己爱了小半辈子的人,她的心境,远非自己所了解……
她一笑,难掩凄凉狠绝,却是在说:“我倒是真希望自己不是。”
大殿森寥,不知过了多久,他问:“你心里,可曾真有过我?”
那些年恩爱旖旎,难道,真的是一场困着自己一人的镜花水月?
她笑着,艳如桃花,近前,在他耳边扬起一句轻喃:“我心里有你,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