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白自金樽殿出来时,天色已将明。
来不及好好喘口气,庭院中那道晃眼的白色身影便弄得他脑仁一痛。不放心的回头朝金樽殿中看了一眼,霍留白暗自庆幸——幸好,临出来之前,还是又给那丫头点了一记睡穴,不然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了。
揣着阴沉沉的一颗心,表面却迈着施施然的步子踱下阶殿,霍留白朝中天一望,似笑非笑道:“这时候才来,杨公子也不嫌晚么?”
杨奢定定的看着他,一双温润无比的眸子里此间却是冷肃非常,实则,他早已在庭中候了许久,自中天到如今,尝遍中宵清寒,却是半步未敢再近。
无意于他话中的调侃,他直截了当的问道:“她怎么样?”
霍留白慢悠悠抱臂,目光轻飘飘点在他脸上,冷然一哼,“何不自己去看看?”说话讽刺般的一笑,道:“你就不好奇,花燕羽那么个大活人毫无预兆的‘死而复生’,安逸公主会有何表现么?鄙人嘴笨,决计是说不出个活灵活现的。”
杨奢回他一记冷笑,“你嘴笨……哼,十个慕容靥都比不上你一个姓霍的。”
霍留白颔首一笑,甚是有礼,温然道:“那正巧了,我该不该姓霍,你姓杨的最清楚。”
一句话,堵得英明神武的杨殿下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呢?终究还是自己老爹年轻时候荒唐事做得太多,否则也不必叫他这做儿子的面上半生逍遥,实则事事掣肘。
静默了半晌,杨奢强压住心底的担忧与不耐,话锋一转,点到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之上——“听说,暮颜来了。”
霍留白眉眼不动,静然远眺,只是重重一点头,道:“他的确来了。”顿了片刻,他看向眼前的天之骄子,启口满是深意,“靥儿日子不好过,这回,你真该考虑就此放过她。”
她不好过,所以,自己就该放过她?
放过?呵,是谁不放过谁,又是怎样的不放过,旁观者如何明白?
杨奢冷冷反问:“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霍留白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转身绕着他左右缓缓踱了两圈儿,“呵,不好意思,我偏偏就懂,自古以来,弘农杨氏与慕容氏,从不是能结秦晋的运数。你既是杨氏的嫡传血脉,自当比我更懂。否则当年道菀郡主嫁于太子恕时,国舅爷又何必千方百计不愿成全?又何必至于今日,依旧对自家姐夫千防万防?”
语气如旧——风流进了骨子里,冷漠进了心坎里。
杨氏同慕容氏,古往今来,似乎就是一句魔咒——俨然金玉良缘,偏结了无分之运,说不得,说不得。
杨奢许久没有说话。转头看了他许久,终于面无表情的蹦出来一句:“若当真如你所言,那霍清邃岂非比我更无运数做慕容家的女婿?”
本以为此言一出,定会惹来霍留白一通儿驳斥,谁曾想,他却很是坦然的认同的他的话:“清邃不会娶她。”
杨奢一怔,还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听他道:“而你,是没资格娶她。”
明眸赫然一厉,他声音顿时低了几个调子,道:“我有没有资格,还轮不到你论断。”
“其实,你不了解她。”
霍留白忽然这样说。
杨奢微微一颤,想反驳,却终究未语。
那人便接着说:“你不了解她,清邃也一样。你们只是爱她,却从不了解她。”
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你了解?”忍不住,杨奢反问。
他笑了笑,明月下熠熠生辉,继而道:“她是个很认真的人,只要你待她一分真心,她就会对你善良一辈子。”
转过身,看着白衣玄带的王侯,他无意的笑了一笑,“你问问自己,这辈子你对谁、对哪一件事,给过彻头彻尾的认真?”说话,眸子忽而一凛,他问:“鬼医叶弃是什么人,你眼见她母女相见不相认而无动于衷,这个中缘由,需要我一一向她道破吗?”
“你——!”
有人曾说,能看到逍遥殿下气急败坏,此生倒也不算白活。
霍留白见到了。
他淡淡道:“霍留白无意干涉阁下行事做法,只是慕容靥这个人,我同她是过命的交情,她的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杨奢冷讽:“你袖手旁观了六年,现在说这话是否嫌晚了些?”
未曾想,霍留白的反应依旧淡定如初。
“六年。”黑白分明的眸子安静无澜,甚至是冷漠的,他亲自确认了他的话,又问:“那又如何?”
目光澄澈,如同黄口小儿。
他慢慢道:“她怀前尘的时候,第一个知道的是我;她生女儿的时候,在她身边的是我,她被红尘三千繁华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也只有我能让她安心一眠。这些霍清邃和你都做不到的事,只有我才可以,我对她而言是何意义,你真的不知吗?”
杨奢唇角一动,目光深沉如海,淡淡道:“就因为我知道。”
僵持半刻,霍留白忽然笑了。
略带两分轻佻,实有八分蔑然的笑。
他问:“你想不想跟我比一比,谁在她心里更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