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燕朝未立,先帝慕容及南征北讨之时,为安全虑,曾将发妻南宫皇后安置于兰陵萧家,至于其后,安逸公主慕容靥在其父夺位当日生于兰陵,长至三岁时,朝堂稳定,归朝还家。故此,可以说,早在不识父兄姐姐之前,她便已将萧凌嫣这人刻进自己的命里了。
“兰陵果啊,”指点着慕容靥手中的玲珑果子,凌嫣不乏感慨道:“神药称尊的东西,自兰陵树移到辽东之后便益发难以成活结果了,这一颗果子从当初还在兰陵起,我足等了十二年,这样的瑰宝,你要拿什么还我的礼呢?”
慕容靥斜了她一眼,摇头叹道:“我当你真是一心为我呢,原来还是要讨东西回去的……唉!罢了,谁叫我喜欢呢,王妃殿下看上什么了,开口罢。”
凌嫣美眸一转,悠悠思道:“安逸宫……唔,如今是安逸府了,你这府中上下,最贵重的,莫若……安逸玺,如何?”
安逸玺,慕容靥手指一顿,四面更是不乏倒吸凉气的声音,想是这三个字,她倒真是敢说。
半晌,安逸公主垂眸一笑,长思如许,“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安逸玺若离了我手,也不过是块俊俏的石头,你要来又有何用呢?”
凌嫣莞尔,缓然道:“何用,总要有了才知道,不是么?”
她淡淡一笑,默然片刻,手中转起果子,启口葳蕤:“兰陵果珍稀至宝,我还要想想如何用才不辜负。”
见她不声不响转了话锋,凌嫣只是一笑,并未深究,转眼拢了一捧怅然道:“你可知道它险些就留不下来?你下的药入体无痕,毫无病状可言,当时激得楚箴直接慌了,差点便将这医百病解百毒的还魂神物费在我身上了,倘若当真那般,今日还不叫你哭死!”
慕容靥心里一动,笑道:“那如何又留下了?”
凌嫣笑了笑,语气里隐隐透着骄傲,“世子呀!”想起后来楚箴曾将孩子的阻拦与分析同自己复述,她心里便母性泛滥似的喜悦,“这个儿子聪睿老成,犹胜其父,虽非我所出,却一直是我所爱。”
说起来,但凡对萧王妃稍有熟悉的人,都会觉得她对孩子的喜爱,是出人意表的。
慕容靥小心的将果子收在一旁,眉眼间若有所思,“你一向喜欢孩子,这在你为数不多的喜好里且算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一个,这点无人比我更清楚。”说着,她转头看着她,眼里灌满了浓浓的疑惑,“成婚这些年,怎么不要孩子呢?”
世人皆知,当今叶赫世子玄彻,乃是叶赫王早年与其发妻所生之子,而自萧郡主远嫁和亲,正位叶赫王妃之后,世子生母便出家庵堂,长伴青灯,由是这位小世子便也由她这位嫡母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这些年来,慕容靥一直都很疑惑,一向最喜欢小孩子的凌嫣,为何却不自己要一个孩子呢?
萧王妃唇带轻笑,似在笑公主愚钝,随即反问道:“你也有面首三千,为什么我不曾听过你有孩子?”
一句话,问得慕容靥心里一颤,半晌默然无话。
是了,本就是极像的人,自己这样问,本就是极愚的一个问题,可笑自己竟被这一个早该明白的问题困扰了数载之久。
“那年你远嫁叶赫前,同楚箴提出一辈子不诞育子嗣的要求时,我以为凭你对孩子的喜爱,总有一天,这桩交易,也会变做空谈。”
慕容靥这样说,末了叹了口气,嘴角漾过一丝苦笑。
片刻后,揭过一页,慕容靥抬手管薄荷绿要东西,交在凌嫣手上,道:“这是先前那药的解药,你是三日之后药效退了自然醒的,眼下还是吃了,清清残毒。”
一早料定她会过来,便请叶夫人新配出的解药,不看她吃下去,慕容靥心里总是不放心。
凌嫣拿过解药端详片刻方才服下,旋即问道:“那药虽无大用,却是无人能解,足以看出,那配药的人必是有几分斤两的,不知道此刻可在金陵?”
慕容靥目光狐疑,“在与不在的,怎么,你莫不是想秋后算账?”
“小人之心,”深深鄙视了她一眼,凌嫣舒了舒袖摆道:“我是想看看谁这么有本事给我下药,你就别小气了,还不将手底下的能人请出来与我见见?”
“你又打的什么主意?”听出来她是非要见见那配药的人不可,因她的性子摆在那儿,慕容靥也不觉十分意外,只是时下忽而起了一阵莫名的担心,细究下来,她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凌嫣扬眉一笑,“这岂能告诉你?只说你接不接招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藏着掖着也就不是安逸公主了,慕容靥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而唤道:“蓝。”
“是。”一旁孔雀蓝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那位客居在安逸府中的鬼医夫人请了来。
叶夫人踏进殿门时,一旁立着的萋萋分明见到自家主子修长白皙的手指,不易察觉的一紧。
深低着头,叶夫人远远立住,朝上位拜了一拜,“老身拜见公主殿下,王妃殿下。”
“我早说了,夫人在府中不必多礼。”慕容靥说着,朝凌嫣看了一眼,接着道:“凌嫣不是外人,夫人不必拘谨。”
叶夫人闻言只是又一拜,并不多话。
慕容靥简单两句话道明叶夫人的鬼医身份,凌嫣却似并无意外,只是静静看了眼前这形容凄厉的丑妇许久,目光深沉,探寻不出情绪,让人唯觉意味深长。
慕容靥被她弄得甚是不解,正待探问一二,却听她慢悠悠的开了口,说道:“叶夫人……败絮藏金玉,倒真是人不可貌相。”说着,她侧目朝慕容靥没来由的提道:“我请回去借用两日,你没意见罢?”
慕容靥一怔,心里越发疑惑起来,“怎么,你还病上瘾了?”
她淡淡一笑,“普天之下,名医多如牛毛,鬼医之名自是其中翘楚,我家孩子修习医道才刚起步,若有名师指点一二,自是求之不得。”
这理由委实挑不出错,慕容靥笑道:“我岂忍叫你求之不得。只是叶夫人本也是我的客人,此事……夫人,您看可愿走这一趟?”
“这……老身……”稀罕,一向稳重的鬼医听了这个邀请,隐隐竟有一丝慌乱。
萧王妃利落的打断她的犹豫不决,话音郑重威严,却不乏尊敬,“夫人,凌嫣自知唐突,但想着为的是孩子,您总不忍心不赏光罢?”
叶夫人抬头朝她看去,那颗独目映上雍容王妃的艳烈瞳仁,忽然就柔软了下来。
心头认命似的一叹,叶夫人再拜回道:“老身……听凭王妃安排。”
静静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安逸公主忽然便很不安心。
凌嫣离去时,帝都中已是华灯满地。
自家府门前,慕容靥对她道:“这两日我要出去一趟,等我回了,便请王妃屈尊,在我这府中委屈几日,陪陪我如何?”
凌嫣垂眸一笑,微微颔首,“昔年联床夜话的日子,这些年,我总是想念。”说着握了握她的手,眼里疼爱赫然,“别再委屈自己,你要记得,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人,是在风雨无阻的在乎着你。”
短短的一句话,却是轻而易举的击破了安逸公主的所有坚强,长出一口气,迈一步抱住她,仿佛也回到年少时的安稳时光。靠在她耳边,慕容靥微微阖眸,说出眼下最深切的期望:“我只想能过两天安逸日子,奈何总不能如愿。”
轻拍着她的背脊,凌嫣摇头好笑,“帝王之家,安逸的日子即便有,也是不会长久的。安逸,这你最清楚。”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当江山社稷尽在一人之手时,而那人又恰恰于君临天下无意,那天下事,便哪一桩都是不得不顾的闲事,自然,无谈安逸。
的的确确,安逸公主对此,最是清楚。
驿馆之内,摩诘台中,此刻正寂静如雪,连同贴身侍女萋萋在内的所有人,甚至于楚箴,都一并被萧凌嫣屏退而去。偌大的楼台寝阁之中,眼下合了房门,只剩了两人而已。
叶赫王妃,鬼医叶氏。
对面而立,凌嫣默然许久,终于,等来了眼前人抬头相望。
抬头的一刻,大名鼎鼎的鬼医便知道,骗得过天下人,甚至骗得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唯独骗不过眼前这一手带大的义女。
或者也可以说,早在适才安逸府见到萧凌嫣时,她便已预料到这等结果。
当凌嫣后退一步,俯身跪地行了一回大礼,对她百感交集的道一声:“女儿不孝,阿娘安好。”时,南宫镜心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驼着的背缓缓直起,空谷幽兰似的‘丑妇’近前一步,屈身将跪在地上的义女扶将而起,启口悲哀难抑,“你没有不孝,是阿娘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