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欧阳翎到了近京都的一个村子,赶上大雪纷飞、万里冰封的恶劣天气,加之衣裳单薄,不久便病倒了。
那村子极其荒僻,走一个时辰也遇不到一户人家。欧阳翎拖着步子在这天地茫茫一片白色中,如芥子般毫不起眼。放眼四望,也不见一个活物。欧阳翎正发着烧,步子也不稳,一个踉跄摔在雪地上。他能感觉到身旁的雪被自己滚烫的体温化作了水,而落下的雪又重新覆盖上他。
那时的荒凉、无助汹涌袭来,他像只垂死挣扎的兽,手中的纸条被雪水沁湿,上面娟秀的字迹模糊开来。他怕是自己已经糊涂了,竟看见她的背影在前面雪地上如墨迹般化开,他伸手向前爬,却没半分力气。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欧阳翎闭上眼睛虚弱地笑笑,怕是不能实现了???
待他醒来,正与一个俊秀的少年下棋,他拈起一枚棋子,手僵在空中:“我以为我死了。”
俊秀少年黑衣黑袍,那一双长眉生得煞是好看,秀雅中又不失英气。他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本来就死了。”
“啪嗒”一声,欧阳翎手中的白色棋子落到棋盘上。
“下赢我就再给你三年寿命。”俊秀少年眼皮都没掀一下,“你刚刚那枚棋子堵了我的后路呢。”
“你是???”欧阳翎仔细瞧了瞧清秀的少年。
“阎王。”清秀少年吐出两个字,直砸向欧阳翎的心窝。
“看不出阎王这么小的么。”欧阳翎笑道,拈起一枚棋子,“大人可说话算数的么?”
“自然。”
这棋局,竟下了他两天两夜才完。
“我输了。”阎王将棋盘一掀,“回去罢。”
欧阳翎睁开眼来,却只觉是一场梦,自己仍被盖在雪堆里,只是这雪也盖得忒严实了点。好不容易从雪堆里扒拉出来,欧阳翎急急匆匆赶到京都,衣衫褴褛。
问旁人,才知已过了两个年头,他只有待明年再考。
欧阳翎苦笑,一棋局下了两年,阎王可真有派头???油然而生一种“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觉。
第三年,他高中状元,衣锦还乡,八抬大轿迎她入门。却不想起三年之期快到,算来日子就在青柳节前夜。
“原来唐子惠的梦是真的???“我听完商夏的话,“他阳寿昨夜已尽,今日怕已是执念所化的魂魄了吧???”
“我告诉他你可将他的魂魄送去该去的地方,如再逗留,怕是不出三天便灰飞湮灭。他执念不如柒峰深,可支撑不了他三年。”商夏将折扇一开,眺望姜河远处。
“他不在了,唐子惠怎么能够独自活下去?”我的指尖划过箜篌的一根弦,“这箜篌所奏出的《送魂曲》能指引迷途魂魄入地府,《浮生》却能消除人的记忆。”
“又悟出新功能了?”商夏笑道,“又近一步了???”
“什么?”我实在没听清他在咕哝些什么,“不过这个消人记忆的曲子怕是不能用在唐子惠身上。”
“为什么?”商夏皱眉道。
“她的记忆,从小至大都只容得下欧阳翎一人。”我叹口气,“要消除她关于欧阳翎的记忆,无异于消除她一生的记忆。”
“我们???的确没有权利拿走别人的记忆。”商夏亦叹气,将目光放得很远,远得没有焦点。
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安静的商夏,安静得像空气,但我却不能拿他当空气一样忽略掉,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件很好玩的事。
“商夏???你怕打雷?”我得意地磨了磨牙。
看着商夏回头,脸上写满了柔情款款的笑意,他笑得愈是温柔,我愈是觉得脊背一阵寒意???在商夏暴走之前,我得赶紧逃命去罢???
回到状元府,我看到欧阳翎与唐子惠正站在后庭中。满庭青柳,一片葱茏。唐子惠坐在了草地上,欧阳翎在她身后跪坐下来,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她的发间,不一会儿,便编了个漂亮的流云髻。
“好一派伉俪情深哎???”我转身问商夏,“对了,你跟他说的报酬是多少?”
商夏:“???”
“好吧,我也知道我不该破坏这大好气氛。”我反省道,“但报酬到底是多少?”
商夏:“你够了???”话罢,他目光投向庭中,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身紫衣的唐子惠在青柳下翩翩起舞,美人莲步生波,青柳依依,绕指而生,好一派舞柳图!
欧阳翎目光却一直黯淡,似在看唐子惠又似将目光穿过她看向了深渊。直到唐子惠舞罢,兴高采烈地跑向他,他目光才重新聚焦。
欧阳翎和唐子惠已经走了甚远,商夏仍在出神。我将五个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还没还魂,便右手卯足了劲儿,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头。
“啪——”不是我打到了他,而是他在我落掌前的一瞬间把我截住了,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毛骨悚然。
“好功夫!”我讪讪的一笑,挣脱了手,“话说你刚才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想一个人。”他收回目光,薄唇紧抿。
“哈呀,不会在想我吧?本姑娘虽是国色天???诶,你别走啊!”我得意地看着被我成功恶心走的商夏,捂着肚子大笑。
“嗯???被你???”商夏回头,撩起一缕墨发,冲我眨了眨他的桃花眼,“猜中了???”
然后换作商夏得意地看着石化掉的我,笑着远去了。
果然斗不过这万年妖孽,我垂头丧气地向后庭走去,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欧阳翎。
“你打算???什么时候消除执念?”欧阳翎平静地问道。
“哟,还真波澜不惊。你以后再也不能见唐子惠了,你都一点不悲伤?”我有点想不透。
“一个人的情绪就好比水。半桶的时候叫嚣得最厉害,太满的时候反而因为深重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欧阳翎说这话时无喜无悲,我却觉得,他并不是无喜无悲,只是将所有情绪不知掩藏到了哪儿,以至于他自己也忘了。
“拜托在我离去后,照顾好她。”欧阳翎淡淡笑了笑,“不需要太复杂,找个信任的人定时给她送食物就行。”
“那去找个信任的人啊。”我道。
“我觉得没什么人可信任,准确说将她交给谁,我都不放心。”欧阳翎叹口气,“现在唯一能相信的也就只有你们。我也不清楚为何会信任你们,大概???”
“大概因为我们同病相怜,都没有安全感。”我接过他的话,“谁都不信任,谁也不可靠。不允许除了认定的人之外的人靠近自己???放心吧,欧阳兄,会照顾好她的!”我豪情万丈地拍了拍他的肩。
“没想到你这个一天嘻嘻哈哈的神经病也会这么敏感。”欧阳翎笑了笑,“商九王说得没错啊???”
“今晚就消除执念。”我道,收回笑容。
“好。”他淡淡一笑,擦过我的肩向前走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笼罩着一层因深重而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孤独。
想想自己,以前无论受到众人追捧,在皇家里锦衣玉食,人前大概都是笑得灿烂的吧。一到夜里,一静下来,甚至一转身,我也会被孤独所包围。无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多想麻痹自己,可人后那永远相伴的孤独,却总也甩不脱。
我身边无论再多人,我也觉得只有我一个,与我的影子陪伴着我。一到夜里,连影子也躲起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孤独将永远忠诚地追随着我,我永远只是我一个。
我转身向后走去。
欧阳翎像是完全没有快要消失的意识。可谁知道呢,深夜,或许能将一个天使变成恶魔。
【是夜】
今晚的月亮特别圆,白色的月光洒在青砖路上,像是通往深渊的盛宴。我抱着旧白的箜篌,一步一步踏在青砖上,欧阳翎就站在青柳下,月光将他的白袍映得格外交皎洁。
刚刚见他站在熟睡的唐子惠床前,站了好久都不说一个字。只是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在她眼睫上落下一个冰凉的蝴蝶吻,转身便来到了这里。
“难道他不与唐子惠告别么?”我悄声问商夏。
“已经告别了。”商夏轻轻收起折扇,“落在眼睫上的蝴蝶吻就代表再也不见。”
“秦叶,为什么还不动手呢?”欧阳翎回头,目光蕴满了笑意。
我顿了顿,手指搭上了第一根弦。欧阳翎始终嘴角噙着笑,直到完全消失。
一曲送魂,斯人已逝。
可是为什么呢?消失前为什么要笑呢?不应该哭吗?不应该因离别而悲伤吗?我实在无法了解欧阳翎这个人,他太深重了,那比平凡人要老上几百年的心,实在无法靠近。
“其实我很好奇,他最后跟唐子惠说了什么。”商夏将目光投向唐子惠那间屋的窗口。
“大概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罢???”
我和商夏听说欧阳翎和唐子惠资助了正阳村的孤儿们,便过去将酬金分了一半给他们,并嘱咐他们一定要照顾好一直照顾他们的大姐姐,每天记得陪她玩,每天给她常人三倍的食物???
我与商夏离开姜国,是在一个清晨。桥边有说书人摆摊,围了一大堆人,我这爱凑热闹的性子,自是要挤进去的。
只听说书先摇头晃脑道:“那状元郎自是不辜负唐姑娘的心意,八抬大轿迎唐姑娘进门。不出几天,却消失无踪。原来是那状元郎三年前阳寿已尽,阎王多给他三年阳寿,三年之期一到,状元郎自殒了???可怜那状元夫人却疯了,日日站在那曾等了状元郎三年的渡口边,与那堤柳相依为命???道是要等状元郎归来,八抬大轿迎她回去???”
说书先生醒木一声收,惊醒了许多听得入迷的人。有痴人暗自洒了几滴泪,感慨姜国第一美人的大好年华,竟付诸东水,千丝万缕的柳也挽不住江水奔流。
说书人蓦地将扇一合,又说从头。我仰头看了看晨光中,唐子惠站在渡口边,身边薄雾朦胧,一群小孩子站在她身边,也和她一样静静地望向姜河远处。
她眼中的那一星希望看得我难受。欧阳翎再也不会回来了啊,她究竟要等什么?何年是休?
想得出神,不料我脚下一空,一脚踏入了江水中。我扑腾在江水中,呛了好大几口江水,正要渐渐沉入初春冰冷刺骨的江水中,一只手将我捞了上来。我睁眼便见商夏那双冰蓝色的双眸写满了危险,或许,有那么一丝焦急与担心?
商夏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用力向岸边游去。
“其实你不用救我???姜河水上半年往下流,下半年能往上流。照这规律计算,我下半年估计能漂回来???”我干笑几声。
“漂回来做皮囊么?”商夏淡淡道,“我又救你一命,救命费三万两。”
“你也太黑了吧,老板!”我忿忿地起身,“我的命不值钱!”
“看来还有精神,暂时不会死。”商夏甩了甩水,“走吧,去换身衣裳。”
“又要另外收费?”我试探地问道。
“你是该赔我一身衣裳。”商夏转身道,“你头发上有什么东西???”
商夏拈下来,是一张纸条,上面的墨迹已经被水化开,辨认着实难度很大。
但我知道,那上面不过是一句词罢了。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二引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