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有个婢女端了热腾腾散发着苦味的汤药来,面无表情看着她:“姑娘,奴婢是四燕,服侍您用药。”
她回答:“等我想喝的时候自然会喝。”
那名唤四燕的女婢顿了顿,居高临下的盯着她,表情仍是淡淡地:“裴大人亲自嘱咐过,这药定要在申时之前服下。姑娘莫要忘了。”
好个仗势欺人的婢子。她笑:“玉卿谢谢裴先生。”
四燕不由愣住,语气仍是冷漠:“姑娘生得如此标致,还是将额上那脏兮兮的东西扔掉比较好。”
“这是家母遗物。”不想与她吵,玉卿转身朝内。
四燕一阵尴尬,嘴里哼一声,推门走了。
她脚步声一走远,玉卿立刻翻身坐起来,扶着桌椅挪到梳妆台前,重重坐下,气喘吁吁似虚脱了般。
镜中的女孩儿面上蒙了一层污垢,额上灰黄的巾子脏得难以分辨出颜色。她抬手将额上巾子扯下胡乱扔在地上,露出饱满的额头,一颗殷红朱砂痣赫然出现在眉心。
玉卿自打出娘胎,眉心就生着颗朱砂痣。找好几个算命先生看了,竟都说吉凶难辨。奶娘说,玉卿满月那天,一个疯疯癫癫的道长突然找上门来,盯着襁褓中的女婴说:“奇怪,这女娃竟住在你家?十八岁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她这颗痣,否则大祸临头。”
阿爹和娘亲都觉得蹊跷,想了想又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从此玉卿便在额上系一条缎带,后来逃难怕被匪人盯上,这才换了粗布巾子。
如今这种境地,难道不是大祸么?再苦苦遵守那莫须有的谶言又有何用?镜中人苦笑,眸中晦涩,更像是在哭。
洗干净脸,用檀云细毫蘸了胭脂,双手因虚弱而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双手攥着笔,在眉心朱砂痣上,点出半朵梅花。
一切妥帖,她端起桌上那碗浓稠奇苦的汤药,喝了几小口便想端着碗往外走。眼前一阵晕眩,玉卿又重重跌回凳子,碗中的药汤洒出一点。这可是救命的药!
她看着洒在地上的药,急得红了眼圈儿,咬牙自责道:“纳兰玉卿,纳兰玉卿!你怎么这样没用。”
得从体内挖出更多的力气。她这样想着,沉沉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端了药碗,拽着虚浮的身子到了隔壁房间。
推门,一眼便看见床榻上祥静安眠的皓之。他蜷缩着身子,眉头紧拧,身上脏乱的衣衫积了厚厚一层泥垢。她胸口酸涩。皓之,是姐不好,连件干净的衣裳都没给你换上。
仔细捧了药碗,她一鼓作气走到床前,跪坐在地上,喊他:“皓之,皓之……喝药了。喝了药就不怕了。”他好似睡得安宁,气息若有若无。
“皓之,皓之!”玉卿推搡着他,却仍不见他醒来。
她咬咬牙,喝一口药,含在口中喂他,黑褐色的浓稠药汁却随着他嘴角溢出来,再喂一口,仍是溢出。眼泪涨满了她的眼眶。
她爬上床,抱他在怀里,试了好几次才掰开他紧咬的牙关,含了药汁对着他的嘴吹进去,再猛拍后脊……终于,药进去了。喂完剩下的大半碗药,她浸湿了帕子给皓之擦净身体。
喝了药,皓之的气色似是好转许多,咳嗽几声,竟张开乌溜溜的大眼睛,甜甜喊着:“姐。”那双眸子闪着异样的光华。
“皓之。”她轻轻翻身上床,把他紧搂在怀里。“皓之,姐在这儿,姐在呢……”端详着他眼中突如其来的神采,仿佛回光返照,她心头上一阵绞痛,眼泪又流下来。
“姐,我想做一条鱼。”皓之的眼眸晶亮而诡异,她转过头不敢再看他。
“嗯?”
“等我成了鱼,就把所有的水,都给姐喝。”男孩干瘪消瘦的面孔笑开来,容颜甜美。
“皓之。”玉卿不敢哭出声。
“姐,我好困,睡一会儿,你陪着我。不要走……”
“姐不走。”
皓之不再言语,似是已经熟睡,睡容纯净得近乎透明。玉卿抱着他,眼角是汩汩涌出的泪水。直到他的躯体变得冰凉,她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皓之,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