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成钧坐在桌前,望着火苗颤动的油灯,怔怔出神。桌上放着伏羲琴,伏羲琴旁是一顶油纸伞。
忽而油纸伞里有了丝声响,成钧淡淡的道:
“你醒过来了。”
片刻,就听道:
“成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成钧无意瞒她,将那晚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至于章丘知府老爷出重金的事情,他不能确定,便隐去不说。秋琴听后,道:
“那个穆鸿远心地倒是好,他现在怎么样了?”
成钧道:
“穆鸿远受到众人拥戴,回去应该会继任崂山派掌门。至于洛霖,那就是崂山派内部的事了,我也无心多管。”
说完,打开油纸伞,白影飘然落在了角落。秋琴四处打量,问道:
“这里是哪?”
成钧合上油纸伞,答道:
“章丘。”
秋琴忙道:
“章丘?带我来这做什么?”
成钧道:
“恕在下自作主张,有的事情,只有来这才能查的清楚。”
秋琴似乎明白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
“什么事情?”
成钧也不愿避讳。
“你从未作恶,为何洛霖要将你打得魂飞魄散?他与你有这么大仇吗?就算是想树立威望,也用不着这么丧尽天良,让很多弟子不服的做法。”
他续道:
“因为有人出重金要他这么做。”
秋琴不语。成钧劝道:
“姑娘,那个人是章丘知府老爷。他恐怕就是当年负心的男子。”
秋琴颤抖的道:
“你,你怎知道...”
成钧道:
“我不知道。咱们去看看,就都知道了。”
秋琴忽然大叫道:
“不去,我不去!”
“你怕什么?你又没对不起他。”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
成钧满是诧异,就听她继续道:
“要不是我,他,他早些娶了富商的女儿,就不用过那种苦日子了。”
成钧心中感叹:
“这姑娘如此痴心,什么错都不在乎了。”
嘴里道:
“他三心二意,有了你,还去招惹别的女子,就是他的错。”
秋琴仍道:
“不是他的错,你快点打开伞,让我进去,我不要听你说。”
成钧不理,自顾自的说着:
“若他不是对你不起,为何非要你永世不能超生?要是心中没鬼,何必如此?”
秋琴心烦意乱,曾不断告诉自己他没错,他并未辜负,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就算说不想听成钧的话,仍是忍不住要听。
“他如此对你,为何仍是痴情于他?曾经在一起山盟海誓的两个人,竟然都能狠心要你魂飞魄散,世间哪里有这等没心没肺之人?”
秋琴这次不再言语,仿佛回到那年的春天。也是在这泉眼遍地的章丘,春草刚刚发芽,柳树刚刚抽丝。
她第一碰见了让她钟情的男子。那人当时还是个穷苦书生,在泉水边吟诗,虽然都是些古人的诗句,却让她倾心不已。
少女的情怀,什么都不想,甘愿放弃所有,与他远走天涯。她回到家,带走了家里不少钱财,与他在章丘住下。
家里知道是她所为,没法追究。她母亲最是疼爱她,一气之下病死。那男子立志考取功名,在家用功。
却屡试不中,考了两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一怒之下,对秋琴却是极为不好。秋琴那年二十岁,两人没有孩子。
那人便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经常对秋琴拳打脚踢,秋琴自是默默受着。想相公屡试不中,心情不佳,也是情有可原。
岂料不久后,那男子认识了章丘大财主的女儿。财主的女儿并不好看,与她自是无法相比。
但财主财大气粗,出了很高的条件,让他休了妻子。那男子并非对秋琴没有丝毫情义,也是犹豫了很久。
最后仍是以“无后为大”的理由写了一纸休书。秋琴当时肝肠寸断,无处可去,只得回到即墨。
她母亲去世两年,还有个小妈。那小妈则是看不上她,不仅给她父亲吹枕边风,在角落里建了个小房子,还经常冷言冷语。
秋琴承受不住,终于自杀而死。她本性善良,不愿入轮回,实在有些事情放不下,并非怨气多深。
到了今日,多次化险为夷,大概也是善有善报。可偏偏放不下的就是那个负心汉。很想再见一面,但见了面又能如何?
害他是决然不能,这点很多人都误会了。
就连成钧,之前也以为,她受了多大的冤屈才致如此。这时候也方才明白,死后不愿入轮回,不是只因为恨之深,原来还可能是爱之切。
这眼前的现实,他颇为感慨,很多骂那负心汉的话都停住不说了。秋琴兀自发呆,良久才道:
“成公子的好意,奴家心领了。还请公子送我回家。”
成钧叹息道:
“姑娘何苦呢?你这般放不下他,他却一心要害你。虽然这次崂山派的事情了结了,可你回去,他还会想办法害你。
恕在下无礼,希望姑娘能克制自己,重入轮回。”
秋琴摇摇头,惨然道:
“我放不下。不想忘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可是姑娘你回去,恐怕难逃他的毒手。”
秋琴道:
“不管怎样,多谢公子相救。未来奴家如何,都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
成钧性子本就倔强,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此刻最在意仍是那个负心人,冷然道:
“我既然管这件事,就要管到底。我可以送你回去,但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贪赃枉法。
我送你回去后,就来章丘查他。当世没有哪个当#官的手底下干净,但凡他有草菅人命之事,我便出手杀他。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不违背道家教诲。”
这话说得决然,似乎杀定了那人。秋琴果然慌忙道:
“求公子,公子手下留情!”
其实秋琴也不知道成钧的话是真是假。但那男子屡试不中,现在则做了知府。多半是财主家花钱为他买的官。要是那般,恐怕手底下当真有些人命也说不定。
而成钧这人虽然彬彬有礼,骨子里透出的气息告诉她,这人定会说到做到。当初那份感情,到了现在仍未稍稍淡忘,若是成钧真的杀了那人,比让自己
魂飞魄散都难以接受。更何况那个家,早就无可留恋,回去不回去没有什么差别。便行了个万福:
“成公子若是这般说,奴家就不回去了。”
成钧心中大喜,脸上却未显现出来,只是轻轻点点头。秋琴又道:
“奴家还有一事相求。”
成钧道:
“请说,力所能及,自会相助。”
秋琴道:
“我还想再见见他。”
成钧道:
“正好我也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让姑娘这般念念不忘。”
秋琴道:
“公子说笑了。”
当下成钧打开油纸伞,待秋琴的魂魄飞进伞中才合上。他将油纸伞和伏羲琴都背在后背,出了房间。
一更刚过,虽然是深夜,但找到当地的官#府并不难。成钧从后院翻墙进去,几个转弯就找到了亮灯的书房。
他直接推门进去,点了坐在桌前的那人穴道。那人手里提着笔,穿着华贵,尖下颏,两撇胡子,想来就是那知府老爷了。
成钧侧头对油纸伞道:
“你出来看看?”
秋琴颤抖的道:
“我,我...”
成钧知道她心中犹豫,但这一面总是要见的。便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打开了油纸伞。
一袭白影飘出,落在了知府老爷面前。那知府老爷吓得大惊失色,脸色发青。成钧走到他身边,解了他的穴道。
知府瘫坐在椅子上,这时候却也不那么心惊肉跳,无奈的道:
“琴儿,你还是来了。”
秋琴听他这么叫,顿时满是柔情。问道:
“这些年,你还好吧。”
那知府苦笑一声。
“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你死后不久,我那夫人也死了。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今天你索命就来吧,念在咱们曾经夫妻一场,给我个痛快的。”
成钧冷冷的道:
“你还知道你们曾经夫妻一场?”
那知府低头不语。秋琴则道:
“我若是想找你索命,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今天?”
那知府叹道:
“我现在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以前做过的错事,我都没法弥补。只有对辖下百姓秉公执法,算是偿还一份罪孽了。”
成钧冷哼一声,心道:
“我就不信你这等人能秉公执法?我倒是真得查上一查了。”
嘴上的话却是不便说了。秋琴飘飘然的在他面前,道:
“我并不怪你。这些年我都不曾忘记你。”
那知府眼里含泪,伸出手去摸她脸颊。却是虚无缥缈,从她头上滑了过去。那知府的手停在半空,眼泪再也忍不住。
“琴儿,我现在想摸摸你的脸都,都不可能了...”
说完,号啕痛哭。原来最远的距离,莫过于此。秋琴道:
“我能再见你一面,就心满意足了。”
门外有护卫恭谨的道:
“老爷,出什么事了?”
那知府忙擦擦眼泪,道:
“没事,你们去吧。”
那些护卫不敢多问,都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