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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合天明新编烂烂调

十三

街东头改成的新戏台上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了。正月十五闹三天,是岩板街自古流传下来的旧规矩,虽然经过年前城里的学生破“四旧”砸了石庙,闹腾的人心惶惶,可山里人按这旧规矩延续耍社火的意愿,却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从正月十四头晌开始,各村各庄民间组织的社火队就走马灯似的摆上新戏台轮番亮相,争先表演。形式有旱船、高跷、竹马、龙灯、山人、小车、抬阁、背阁、撬官、扭秧歌、打花棍、霸王鞭、二鬼摔跤等多种多样。劳累了一年的村民,自娱自乐,八仙过海、各展所长,各显其能,都拿出看家本领,暗地里较上劲,把花锣鼓,大唢呐等重型打击乐抬了出来助兴助威,气氛热烈,场面十分壮观。

石匠村人多势众,东魁带领四五十个小伙表演的踩高跷抬轿,是今年闹社火最受众捧的一个节目。几十人踩着高跷齐刷刷在戏台上保持一个节奏,忽一下变换开队形搭上抬着的木板,人一层摞一层摞到三层高,二三层的人全凭立在不满尺宽的木板上不停踩着高跷把握平衡,最上面坐轿子的东魁要在两根竹竿上表演完成个凌空倒立,既惊险又夺人眼目。

南坡村人少,组织不起几十人的社火队,先出演了一个诙谐幽默的化装剧“二鬼摔跤”,紧跟着又派出瞎眼天明上戏台吼一嗓子。

天明今年又新编了个“烂烂调”,上来长板凳往戏台中间一放,坐下脚踩响锣鼓家伙,朝台下先吼了一句:“吃——啦——么?”台下爱听他吼“烂烂调”的男女老少还没弄清他这是问候呢还是唱词,就见他手中的板胡一拉吼开来:

“吃啦么?

见面问候声心窝窝里盼,

盼东家吃西家饱家家欢颜。

出锅的馍馍下锅的面,

白生生的饺子端桌前。

一天三顿都吃饱饭,

呼儿嗨!

人人美得飞上天。

常言道一碗饭饿倒英雄汉,

铁打的身板抵不过水做的米面。

明朝开国皇帝儿时要过饭,

汉朝大将韩信少时乞过讨。

自古食为天不分贵与贱,

肚饥枉过鬼门关。

呼儿嗨!

圣贤百姓一般难。

勤能治贫俭持家,

苦能生甜穷变富。

天爷爷不会下白面,

老鸹屎屙嘴难下咽。

叫一声老少爷们多劳动来多生产,

年年丰收遂人愿。

呼儿嗨!

顿顿都能吃饱饭。“

板胡一止,他再次粗门大嗓吼句:“吃——啦——么!”脚踩着鼓点铿锵不息,转动耳朵向台下仿佛在期待着啥?

台下的乡里乡亲们回过味来,憋足劲齐声回应:“吃——啦!哈哈哈哈。”沸腾了的掌声和叫好声,代表了对台上节目的认同。

天明赶紧起身朝台下作揖,化了浓妆的大红脸上透着亮光,出了彩头。没承想这首信手拈来,贴近现实,合乎民情,朗朗上口的山野小曲,过后一下子就在岩板街传唱开来。男女老幼饭前饭后碰面,都会夸张地一唱一合招呼:“吃啦么?”“吃啦吃啦!”哈哈乐声中驱散了些许寒酸与困苦,增添了几分安慰和穷欢乐。正因为此,这个节目还破天荒代表岩板街被送上县城大礼堂,参加了全县正月十五群众文艺大调演。

黄二杆圪蹴在戏台下最后排人稀的角落,手里卷着喇叭筒旱烟吸,台上表演的啥节目,根本没顾用心思去瞧。他今天是被枝枝、叶叶俩女随村里扭秧歌表演,生拉硬拽来看热闹的,强迫换了身半新的中式棉袄棉裤,头上也换了顶里头衬层棉布的厚草帽,身上那些丁零当啷的水壶、饭盒、牛鞭全摘到了窑里没让带。许是成年独自山上放牛养成了孤僻,除了犯疯病时往人堆里跑,清醒时便爱这么闷着脑袋离群索居,啄磨着他一辈子纠结在心底的一桩难事。

山根围戏台下绕了一大圈寻到后面,远远朝二杆亲热打招呼:“哎老哥哥!听说你也来啦,咱正忙着找你哩?”走近跟前说:“咱哥俩碰一面不容易,有三五年没见上了,身板还硬朗吧?”

二杆木木立起身,表情无动于衷嗯了下。他对妹妹早年在队伍认下的这个干兄弟虽心存感激,却始终亲热不起来,总觉得不似亲兄弟间的情分。

山根在蓝棉袄兜掏出旱烟袋套近乎说:“老哥哥!年前咱在山窝窝偷着种了几棵老烟叶,你尝尝,劲大着哩。”

二杆接手中撑开烟袋闻了下说句:“不赖,烟味还正。”

山根连忙让:“老哥哥装身上,装上,咱窑里还有哩。”

二杆递回说:“你有是你哩,咱不缺。这东西吸多呛嗓哩。”

山根不得不收回来找话说:“那咱往前挪挪,立这大后头,戏台上演啥节目瞅不真切。”

“没啥瞅头,几辈辈的老一套。你随意,咱转转去。”二杆跺跺圪蹴麻了的腿,向戏台外边走。

山根追上两步不放心说:“老哥哥!你可不敢悄悄回了酸枣坡,咱晌午还得在一块吃饭哩,这肚里攒了好几年的话咱还没拉!”

二杆还是嗯声,人已蹽出了几丈开外。他拐过大半条街,径直闯进街西头紧挨公路的政府大院里。

看大门的人刺棱钻出屋撵屁股后吆喝:“喂喂!哪来的老汉,鼻孔底下忘长啥东西了,直筒筒就往院里闯。这是啥地方知道吗,以为回自个屋炕头随随便便?”

二杆慢下步,见追上来个比他年纪还大的公家人呲他,不知犯了哪条规矩,心一急扒拉下头顶草帽比划:“咱寻这里头管事的头头打听打听个事?”

看大门人注意到他额前那块骇人的刀疤,口气稍缓责备:“寻领导打听事给我早言语一声哇,瞧你进门这架势倒像是来找领导打架哩。你来的不凑巧,今个街上管事的头头们全去新戏台评审节目去了,除了留下我看门的再没别人,你老汉回吧。”

二杆不再废话,掉头外走。

看门的不多见这般好打发的主,跟后头夸句口显摆:“喂老汉!看样子远道来的吧?要打听啥事先给我念叨念叨,咱大小也算是政府里半拉干部,若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指不定搁我这大门口就能帮你办了?”

二杆踌躇一下,重新戴上草帽没停脚走了。他顶瞅不惯这些动不动就自个封自个干部,拿村里人的正经事当儿戏的公家人。看大门就说看大门的,充啥大尾巴狼?他没打听成压在肚子里的正经事,心烦意乱漫无目的顺街面游荡开来。

街边上有人朝他讥笑:“老伙计!今个闲了没伺候牲口瞧热闹来啦,去咱大办公室喝口茶水?”车主任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哈巴在供销社大门牌牌前,虚伪的客气中明显藏着嘲讽。

二杆如碰上了一条赖皮狗,眉毛倒竖,额头的刀疤隐隐作痛,沉默寡言的他瞬间似火山爆发,大步跨到车轱辘跟前反讥道:“伺候牲口咋哩?牛不会张嘴说话,可一点不比你差!论干活你比不上它下苦力;论禀性你比不上它诚实;论厚道你更比不上他仁义。你就剩下一张涂脂抹粉不长毛的人皮比它光溜,算个啥东西?”

车轱辘踮踮脚,抖抖肩膀披的黄尼大氅不尴不尬拉着架子说:“老伙计这话说难听了。咱老哥俩一村长大,过去都打过日本兵,只不过我现在成了功臣,当上官差坐上官椅,你却一事没成,还整天跟牛屁股后头吆喝。可这不能怨我,只能怨自个命里没这造化,不能一碰面总往我身上撒气,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二杆额头上刀疤变成紫色,一把掀掉草帽抡手中激愤说:“狗混进牛群它还是狗,一辈子也长不出犄角来。坑蒙拐骗得来的东西,你糊弄了人糊弄不过天。咱一辈子放牛活得踏实,黑夜走路不怕有人扔砖头,坟地打滚不怕有鬼缠上身,你敢吗?咱死后敢去见村里那些无辜遭日本兵杀害的乡亲,敢去见铁头山尖战死的七位好汉,你有脸见吗?你的脸早叫你自个夹裤裆里了。少跟咱拉一个村里人,咱酸枣坡下辈子也没人认你!”

车轱辘感到后脊梁骨嗖嗖刮凉风,厚厚的尼子大氅也捂不住从内往外透的寒气。他太清楚村里人对他的态度,所以几年也不轻易回趟酸枣坡,空留老婆娃儿守着两孔烂窑在村子里过活。他缩缩后脖底气不足向后闪说:“又急眼啦!咱好情好意请你喝口热茶,咋还说翻脸就翻了?拉倒拉倒,算我晦气。”本来是想损人,反劈头盖脸挨了顿对方揭他老底,垂头丧气踮起脚躲进大门里自认倒霉。

二杆还不解气,杵在原地半天没动,习惯地甩了下胳膊,发现手里握的是草帽,若是牛鞭,真想撵进去狠狠抽他两鞭解解气。

山女一个人在屋忙活的脚不沾地。娘家哥哥这么些年,除了犯疯病时蹿来屋里闹腾一回,平日逢年过节从不来街上走亲戚,也从没在屋正正经经喝过一盅酒,像像样样吃上一顿饭。她翻遍屋内橱柜角角落落里,恨不能多倒腾出几样好菜摆上桌。

柳条从斜对门端着碗新炸熟的萝卜丸子送过来,立门槛外喊:“干姐姐!我屋才炸了点菜丸子,给咱村老哥哥送碗尝尝。”她特意穿了件半新的干净棉袄,乱糟糟的头发也梳的光光溜溜。

山女应声撩开棉门帘打屋出来说:“麻烦啥!我这凑七凑八对付了几样菜,一会你叫着拴芳女一块过来吃,咱也热闹热闹。”

“不、不啦!咱没脸见老哥哥面哩。”柳条变得十分难为情,扭扭怩怩。

山女不伸手接碗,生气说:“别怪咱说你!咋总像做贼似的不敢见人?活了大辈子啦,年轻时候的事是好是坏都过去了,还有啥好顾忌头!你要诚心给咱老哥哥添碗菜,就自个端进屋摆桌上,等会陪着吃顿饭,不然就端回去,咱屋不缺你这碗菜。”

柳条正进退两难,背后被人推了一把拥进门槛。水清拎着的大白手巾包裹了些东西,笑吟吟扶着她问:“屋里有老虎呀不敢进,大老远瞅你倚门框上还以为是哪来要饭的哩?”他解开白手巾往桌上骨碌碌滚出十多个煮熟的咸鸭蛋接着叹气说:“屋里没啥稀罕东西,咱村老哥哥难得来一趟,权当添盘咸菜,拿不出手哩。”

“真是的!娘家哥哥又不是外人,屋里有啥吃啥,费这多礼干啥哩!”山女瞅着水清埋怨。

水清拉着柳条劝:“把碗搁桌上吧!咋地也得跟老哥哥见上一面唠句话再走呀。寻思寻思人这辈子,转眼就黄土埋到大半截了,亲的疏的,远的近的总共能见几回回面,往后还能再见几回回面呢!”

“可不咋地!为了养家糊口,平常大伙都忙没闲空,相隔这十几里山路,一年也难见上娘家人一面。今年多亏枝枝叶叶俩女死乞白赖拉他来,头一回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来看看正月十五耍社火,不易哩,往年拿八抬大轿抬他都抬不来。”山女也由感而发。

柳条安稳下来,帮手拾掇桌子。

戏台上晌午散场了。山根进门就唤老哥哥回来没?瞅见柳条问候了句,然后替她打抱不平说:“不是今个咱多口,老长官死的不公,后人不该那样对他。你要是同意,咱一定想法把老长官的尸骨迁到马蹄窝坟场,那儿起码还有咱连长,还有红石崖壮烈的百八十个兄弟跟他作伴?”

柳条浑身哆嗦一下,低下头急急赤赤说:“不用不用!谢谢山根兄弟惦记着。眼下可不敢乱说话,人死也死了,埋也埋了,万事就全休啦。老长官活时说过没颜面去见这些跟他打过鬼子的弟兄,活该当孤魂野鬼,可不敢再连累上哪个,就这么着吧!”

山根还想往下说,叫山女扫一眼制止住:“大正月里提这件闹心事解闷哩?挨不着边边的事少张罗,坐椅子上吸你的烟去。”

山根自个也意识到这时候提这事不合适,收住口拉起别的话。

枝枝和叶叶满脸浓彩,穿着大花袄大花裤,腰里扎着红飘带掀门帘扭进屋。叶叶兴奋嚷:“姑姑、姑姑!你没去看咱村新排的大秧歌,可气派可带劲啦,新加进了好几个花样,不信我俩给你扭几下瞧瞧。”说着跟姐姐就在屋中间舞起飘带扭的欢。

山女受到感染,想当年她与柳条、水清都是酸枣坡扭大秧歌的好手,扭起秧歌来三顿不吃饭也不嫌累。她一把抓过桌上摆的筷子,分出几根塞进柳条和水清手心鼓动说:“都来都来!咱老姐仨今个也跟上俩侄女比划几下,试试这老胳膊老腿还灵巧不灵巧啦。”老姐仨舒展开腰板,手中敲起筷子,脚步踩着节拍,围绕桌子欢快自在扭起来。

水清扭的最显轻巧,一双小脚落地无声,身子一扭三道弯,别有一番风姿。她想到往事,忍不住提起说:“还记得有年正月十五,咱村跟邻村在打麦场上比赛大秧歌。那会柳条长的单薄,嫌弃俩屁股蛋扭起来不圆不好看,就偷偷往棉裤里塞了厚厚一层棉絮,垫的小屁股蛋鼓鼓的。哪知一扭开秧歌高兴的忘了节制,垫棉裤里的棉絮全一疙瘩一缕散开顺着裤角抖搂出脚跟,惹得邻村一帮小伙围在她屁股后头拾棉花起哄,呵呵呵笑死人哩。”

“你好你能!”柳条扬起脸也溪笑她说:“那年你不是也怪自个脚小鞋轻,扭开秧歌脚跟不稳,悄悄往鞋底灌了半截湿沙面,结果鞋不跟脚了,大秧歌没扭完,两只小绣花鞋先全甩飞啦。”

开心地笑声中,老姐仨仿佛一下子重回到从前,那花骨朵一样的记忆,无论经历了怎样的花开花落,都深深刻在年轮的枝头,到任何时候也褪不掉生命里那粉红的颜色!

山女停下唏嘘:“真是人不禁老啊!才扭这么几步就气喘啦,跟她俩年轻人比不了了。过去年轻那些事,像是昨个才发生过。今个咱都满头白发变成老妖精了,不行啦!”

“姑姑不老!”枝枝一旁夸赞说:“就你老姐仨这身手,要一块参加咱村秧歌队,准震得十里八村的秧歌队没人敢同咱村比赛哩。”

“就是就是!”叶叶跟着插嘴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整个岩板街上找不出仨姑姑这高水平啦。”

山女摇手说:“你女不用拿话宽慰姑姑们,人老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你俩也甭闹了,先把妆卸了,打盆热水洗洗脸,一会你爸爸逛回屋咱就开席。”

屋里该回来的都陆续回来了,可左等右等不见主角二杆进门。山根坐不住了,起身想去寻圈。山女也要打发几个娃分头去找,正说着,二杆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站住,谁也没瞅吆喝声:“咱得赶回村喂牛,取俩馍馍给我?”

一屋人都直了眼。山女连忙拽他胳膊生拽进门槛问:“哥哥这是咋啦,哪个惹你啦?为了这顿饭,柳条跟水清俩人都帮着忙活了半晌,咋能不吃就走?”

二杆抬眼挨个瞅了屋里人一遍,面无表情答句:“吃不下,胸口堵气哩。”

“早起来还好好的,上新戏台瞧会热闹碰见了啥了,咋气成这样啦?”山女急的追着打听,恐怕哥哥一时想不开犯了疯病。

二杆气忿忿说:“街面碰上了咱村出来的那个恶人,眼瞅他吆五喝六,小人得志的轻狂相,这气都不打一处来。”

山女明白话里指的是车轱辘,赶紧劝道:“跟条癞皮狗致啥气,伤了自个身子不值哩。他得意他的,恶人总有遭报应的日子。咱坐下消消气,不理他。”

山根拉他坐一条板凳上跟着劝:“是啊老哥哥!咱这辈碰上憋屈的事还少哇?恶人越逼咱憋屈,咱越得乐乐滋滋活着哩!咱不是说好了在一块吃顿饭,可不能反悔。”

二杆站起来半截又坐下,屁股在板凳蹭来蹭去坐不踏实。

天意往酒盅里斟满酒内疚说:“老哥哥!打咱成家起,你就没喝过我倒的一盅酒。今个老天成全,好不容易坐一张桌上,说啥也叫妹夫敬你一盅酒表表心意。

滚女替爸爸双手端起酒盅敬到跟前叫:“舅舅!您老喝口热酒暖暖身子,驱驱寒气邪气。”

二杆慢慢接过来,凑到嘴边沾了下,摇摇头还是搁桌上。

水清在一旁接着劝:“我说老哥哥,再气的慌也不能跟饭记仇。只当是在街面听了几声赖狗吠,迟早老天收拾他哩。咱先吃饭要紧,一屋人都等你半晌了,别拂了大家伙的美意。”

始终没抬头没言语的柳条,这时也把挽留的目光投向二杆。

叶叶嘴快说:“爸爸!你生外人气不吃饭,不是叫我姑姑作难哩,这一大桌子席啥好容易做出来的?”

枝枝柔声劝:“爸爸不是总夸我姑姑饭做的好吃,那怕夹起筷子少吃几口哩。”

二杆冒汗了,额头刀疤内的热气朝外腾。他转眼向妹妹求援:“真咽不下!硬吃肚里也得难受,遭罪哩。”

山女一股酸水涌上来。她太清楚哥哥心底的苦,若不是他一条道走到黑,打死不弯腰的牛脾气,至于年年犯回疯病,不都是被过去憋屈的事压得透不过气来吗?心病难治呀!她悲从心起叹:“好我个倔死牛的哥哥!你这不是拿自个手硬往磨眼里杵,自个跟自个较劲哩。”默默从箅子上拾起俩白馍馍,一边一个装进哥哥棉袄兜说:“你惦着早回村喂牛就走吧,让枝枝和叶叶俩女留下吃口饭再走。一会上到岭尖尖,想吆喝几声就痛痛快快喊几嗓,心里会松快些!”

二杆跨出门槛,忽然扭回头对着柳条沉重点下头叮瞩句:“好好活哩!”又朝送出门的众人挥手说:“都好好哩!”转身大步远去。这一别,竟成了他最后一回登岩板街妹妹的屋门。

瞎眼天明上县城参加完正月十五会演回到南坡村,兴奋地像喝了三大碗烧酒,直接扛着长板凳摆到半坡坡挂大铁钟的杏树底下,咚咚鏘鏘一通猛敲,招来半村人围过来看究竟。他干脆摸着爬上长板凳立起来,拿竹竿戳戳半空吼开嗓门吹嘘:“老少爷们都来听都来听!今个咱不唱曲来不打镲,听听瞎老汉说说稀罕。知道咱刚打哪回村的吧?县政府的大礼堂坐拖拉机回来的。好乖乖!这大礼堂可比咱岩板街上新戏台气派多了。咱站上头才开口吼了声‘吃——啦——么’?那巴掌欢迎的快把耳窟窿震聋哩。不是吹,今年全岩板街只选了咱瞎老汉一个节目去县里会演,这可是多少年也难赶上的露脸事。县里的大头头们直夸咱吼的不赖,上台抢着跟咱瞎老汉握手哩。不信打听打听,咱这回还给街上得了张奖状,名列一等奖哩。啧啧!咱瞎老汉从此也算个人物啦。”

围着听的村里人羡慕至极。住他窑顶上的槐槐两只手暖着俩耳朵钻前来问:“瞎眼叔叔!你上城里大礼堂吼美了,县上招待你吃啥稀罕饭啦?”

“这个可有了说头!”天明夸张地吧咂吧咂大嘴卖弄说:“咱在县上吃的那可是八冷八热的‘八大碗’。好乖乖!那席面,那油水,啧啧!扣碗肉一片肥的有五指厚,吃的咱到现在嘴缝还朝外喷油哩。”

底下有人逗他说:“你个瞎眼看不见席面,咋知道吃的是‘八大碗’?”

天明摇晃着脑瓜吹:“嘿嘿!那味、味跟味不一样哩。满桌凉的热的,酸的甜的,炖的炒的,炸的煎的,蒸的煮的样样都上齐啦。”

再有人逗他说:“你给大伙报报菜名才相信,咱们没福气吃过,耳朵听听‘八大碗’的菜名也好过过干瘾?”

天明蒙不上来,眼窝朝天吞吞吐吐应付:“反正、反正是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全有,都是这辈子你们没见过没听过的好吃食。咋啦!流哈喇子了吧?说出菜名你们也不知道,省得黑夜躺在被窝馋的睡不着觉,免啦免啦。”他急忙收口,还好村里没人跟他个瞎眼叫板。

实际上他今天去县里会演完,晌午在县招待所确实管了获奖的一顿饭,也确实吃的是席。只不过是百十号人挤在八张大圆桌上,每桌四个菜,一大盆白菜熬粉条,一大盆萝卜炖豆腐,一大盆醋溜土豆片,还有一小碗薄薄窄窄的扣碗肉,勉强够桌上一人挟一片。街上带队的文化干事小金扶天明坐上席,向他碗中盛了大半碗菜,挟了片扣碗肉,塞给俩白馍馍,就自顾自吃开来。天明是生平头一次像正常人一样坐上桌吃席,心中的激动与感慨就甭提啦。开始还一口一口慢慢吃装矜持,可耳听着满桌子满饭堂响起一阵阵吧唧吧唧似饿猪抢食的声响,连个相互谦让的客气话也没人说,不知是哪桌有人吃的急噎住了桑眼,紧咳几下又吞咽起来。他也加快往嘴扒拉的频率,一时间风卷残云,筷子头雨点般落下,埋头一气把碗里菜和俩馍馍都填进肚里。可为时已晚,桌上的吧唧声早停了,菜盆底子都叫人掰块馍馍转圈抹了一遍,如狗舔过一般干净了。他拽下旁边带队的文化干事想再要个馍馍吃,小金轻声训斥他不懂规矩,白馍馍是按一人两个定量上的席,早光了,哪个能再给你单独要一份?他很是遗憾,心里叨咕:才尝出味吃了个半饱,县里这么大的地方咋也小气不管够饭。所谓吃‘八大腕’场面席的经过就是如此,却挡不住他美得一进村就吹嘘的天花乱坠,仿佛是进了趟皇宫吃了顿御宴,多多少少满足了下他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槐槐大口咽下唾沫,去扶住天明的胳膊求:“瞎眼叔叔!菜名你不愿报,就把你在县上获奖的烂烂调给大伙再吼一遍,叫大伙过年听听也舒坦舒坦?”

天明意犹未尽从板凳上下来,坐正身子调了调胡弦,刚要激情昂扬开吼,可此时偏偏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叫唤起来。从他在县招待所吃个半饱坐十多里拖拉机颠簸回村,加上在这大铁钟下口若悬河一顿猛吹,难免饥肠辘辘体力难支了。他面露窘色嘿嘿几声磨蹭说:“本来嘛老少爷们愿意听,咱豁着挨冻吼它十遍也欢喜,只是、只是走了远道,肚子里底气不足啦。哪位乡亲兜里要装有馍馍的话贡献半拉,咱好赖垫一口再卖卖力气吼?”

围的村人不乐意听了,说你个瞎老汉才在县城吃完“八大碗”回村,又伸开手讨馍馍吃,谁兜里给你预备了,不吼就直说不愿吼,这不是拿村里人开涮吗?不吼算球啦!大伙都散球啦!挤疙瘩的人堆便一下四散回窑捂热乎炕了。

天明失落地扛起长板凳摸索爬回自个窑院。牛皮好吹,肚皮难填,痛快了嘴皮却糊弄不了肚皮。他会编词唱曲打镲口,会鼓动乡亲们勤劳生产吃饱饭,可自个的一日三餐像画饼充饥,朝不保夕,过得一塌糊涂。他搁下长板凳自嘲着念声白:“瞎老汉回窑,‘百味糊汤’伺候啰!”开始动手忙活做饭。

小时他听戏文里唱过,明朝开国皇帝曾把乞讨来的剩饭剩菜搅和一锅取名“珍珠翡翠白玉汤”。他也把本人发明的一种饭食戏称“百味糊汤”。这种“百味糊汤”,名字虽说好听,其实做法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按他瞎眼人烧火做饭的步骤,先拿洗净的萝卜、白菜、红薯、南瓜等青菜在案板上用刀切成指甲盖大小方块,一股脑全倒进锅里,再添满够吃三天的凉水,然后开始往灶膛点火。烧的柴禾一般是软柴,如麦秸、谷秸、玉米秸之类。烧硬柴一是不好点火;二是掌握不准火候,撤火不及,容易糊锅底,因这他没少吃糊饭。等锅底的水响起滋啦啦的动静,要加紧朝灶膛内再塞一大把柴,掀开锅盖,一手从锅台瓦罐里头摸出一把把玉米面均匀往已翻滚水的锅中撒;一手抓马勺快速跟着转动搅拌,手慢了玉米面常常打疙瘩,锅中糊汤的稠稀全凭搅拌勺子的手感。大约咕嘟咕嘟二三分钟后,马勺头觉得沉重黏糊了,再最后捏把咸盐撒进去,这锅糊汤就基本做熟了,此时膛火也正好熄灭。

甭看这简单之极的一顿饭,对于瞎眼人天明来说要做熟它也确属不易了。就这大半锅糊汤,上顿吃不了,下顿接着吃,下顿吃不了,隔天还吃它,直到吃净为止。天暖时好对付,干脆顿顿吃凉饭甚至馊饭;天冷时也只是往灶膛稍加把火温一下,不冰牙能咽肚即可。这其中的滋味,是没尝过这种糊汤的明眼人根本品不出来的!之所以戏称‘百味糊汤’,它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样的青菜都能下锅,一年四季做出的味道不尽相同,不但萝卜、白菜、红薯、南瓜能混在一锅煮,茄子、豆角、葱头、土豆也同样能煮,加进去一种菜,就多了一种味道,一锅糊汤能尝到多种滋味,这还不算是道“百味糊汤”吗!其实这种糊汤,不过是当地村里普通人家馇猪食喂狗的做法,但对他而言,却成了填饱肚皮活命的美食。近十多年来,他除了隔三差五为十里八村的乡亲过红白喜事唱曲挣俩馍馍吃,在窑里的日子,这“百味糊汤”就是他惟一能做熟能吃到口的饭食。

他翻起扣在锅台上的一只黑钵碗,急急巴巴盛满两勺,就势圪蹴灶旁,也不使筷,双手捧着碗一边大口吹吹热气,一边小口往嘴里吸溜,嘴唇沿着碗边快速转磨,不消三圈两圈,一大碗“百味糊汤”便咕噜咕咚有滋有味灌入肚皮。

白老喘佝偻着虾米腰来铁匠铺请老铁疙瘩去屋喝酒。年头,老铁疙瘩替他窑院门打了付新式门鼻儿,死活没收钱。他记住了这份情,在正月里非要叫老铁疙瘩上窑喝盅酒把这情还上。

老铁疙瘩正抡着小锤砸铁哈哈打诨:“老家伙!喝球你一顿酒,你窑里又有啥铁活要赖上咱?”

白老喘俩手按住拐杖仰头戏谑道:“活、活多着哩!咱死、死后的棺材板上,差、差你六根安魂钉、钉,轻饶不、不过你。”

老铁疙瘩美滋滋摘掉驴皮护褂,冲炉边拉风箱傻笑的小铁疙瘩交代句:“看好铺!回头给你捎馍馍来。”

小铁疙瘩拍拍巴掌示意高兴,目送师傅出铺门后,追到门口左右晃晃,见无人前来,哧溜钻回铺里,从砧板上挑起把尖头锉刀,蹿向西边墙上比量下高低,尔后踮高脚尖攥紧锉刀使劲朝墙壁上抠洞。墙是胡基垒的土墙,约有七八寸厚,不消片刻,就抠透个拇指粗的圆洞。他闭住一只眼,贼眉鼠眼向洞隔壁那边窥视。

“小铁疙瘩哥哥!你爬墙上掏啥哩,墙灰都掉我屋锅台上啦?”隔壁屋住的拴芳架根单拐,出现在门口朝铺里问话。

小铁疙瘩惊的脸刷白,慌慌张张转过身向对面墙上挂着一排打好的铁器比画比画,再指指刚才掏墙的地方诡辩。

拴芳看懂了他比画的手势,意思是要在这面墙上钉东西挂铁器。她信以为真,用商量口气说:“那你能不能停会再钉,我屋锅里正煮饭哩!”身一闪回了隔壁。许是同属身患残疾,同命相怜,她对屋挨着屋住的小铁疙瘩没怀一丝戒心。

小铁疙瘩按按心跳,赶紧拾块煤核儿塞住掏透的墙窟窿眼,还好墙壁早让烟熏火燎成黑颜色,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撂下锉刀,靠住砧板发起呆来。

小铁疙瘩是后天变成哑巴的,两三岁时发高烧喝错了草药,烧退后嗓子就再不会说话了。家人嫌弃他,经常挨打受气。十三岁那年他就从河北老家跑了出来,流浪到了这岩板街上。铁匠铺的老铁疙瘩见他可怜,就收留他在铺里住下,管吃管住,拿他当老儿子待,边锻炼他自食其力;边教给他打铁手艺,并给他取名叫小铁疙瘩。转眼三年过去了,小铁疙瘩不仅学会了抡大锤,学会了修理些小杂活,更重要的是他活了下来,练了一身肌肉疙瘩,嘴角长出了黑色绒毛,他即将成年了。在这缺失母爱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他比同龄健全的人愈加渴望得到女性的亲近,愈发想接触到女性的身子。但这条街上除了相邻的拴芳见面唤他一声哥哥,再没有哪个女娃搭理个外乡要饭来的抡大锤的小哑巴。他深深自卑的同时藏着怨恨,平日闲空,专爱偷看坐门槛给小娃喂奶的小媳妇们,专爱尾随街面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子屁股后盯,以此来缓解他灰暗的欲望。刚才朝墙壁掏洞的举动,使他的邪念又变态了一步,原本只想偷偷窥视到拴芳的身子,弄清楚女人的身子究竟是啥模样?殊不知随着欲壑难填,日后他竟在铁匠铺里干出了件畜生不如的恶事。

二梅打听离家十多里的县办皮麻厂正招临时工,悄悄揣着户口本去报了名,回来向母亲商量说:“妈!我想上县皮麻厂上班,一月能挣十八块钱哩?”

在缝纫机上匝补丁的山女没感惊讶,如平常口气问:“咋!高中不打算念啦?你才上完初中,成绩不是挺排前吗?”

二梅吭哧下,编套理由说:“妈!我学不进去了。再说眼下县城高中成天闹哄哄乱糟糟的,也学不会啥东西,不如……”

“这不是你娃的心里话。”山女打断说:“咋着学校是公家开的,再乱也是公家能控制的。别人娃能念成书,我娃也能念。你跟妈讲明白,自个到底是咋打算哩?”

二梅知道瞒不过母亲,只得如实说:“咱屋我姐姐我哥哥都上了高中,哥哥还得一年才能毕业,毕业了还要接着考大学。三臭小和小尾巴上了初中,小女女也该正式上一年级了,这样咱屋每年的学费就得掏不少钱。我想,我学习不如哥哥好,不指望以后考大学,趁早找份工作挣钱,还能减轻些咱屋负担。”

山女停住手里活抬头定定瞅瞅二梅说:“娃啊!老话讲十个手指头伸开不一般齐,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六个娃全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不愿厚一个薄一个。你打小顾家,妈心里头有数。凡事咱得分个轻重缓急,不能因这耽误掉自个前程。妈不忍心,你琢磨好了再说吧!”

“妈!我拿定注意了,前晌已经去皮麻厂把名报了,不后悔!”二梅态度坚决说。

山女的心揪了一下疼:“你娃肩膀还嫩哩,能干了工厂的重活?”

二梅轻松回:“放心妈!前晌我特意在工厂看过了,活不累,就是往大水池里泡生皮子,一天翻几个来回,挺轻巧哩。”

山女无言,缓缓侧过脸难过说:“二梅!妈亏欠你啦。”

“妈!是我情愿的。我去担水啦!”二梅装成高兴的样子借机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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