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半夜,在缝纫机上下来的山女躺在炕上失眠了,反来复去琢磨开近些日子发生的事,从柳条游街,黑上校之死,到水清险些挨揪,尤其是白天学生们要她交代清楚参加旧军队的所谓历史问题,这些头绪缠的她心神不宁,头昏脑涨,干脆披棉袄坐起,靠着炕墙点上一根烟卷,过去当兵的前前后后一点点在记忆中清晰起来:
自从那年水清遭车轱辘暗算被日本兵抓走后,酸枣坡有女子的人家都惶惶不安,四处投亲靠友把年轻女子送外地躲避。山女和柳条俩人没地方躲,就悄悄商量好,等把各自窑里该洗的衣被拆洗一遍后,就进山里寻找打小鬼子的队伍,给干姊妹水清报仇!
农历八月十四这天,天突然间阴的像块灰石头疙瘩,似在与哪路神仙怄气,沉沉地连一丝缝隙也不见。她俩赶晌午最后一趟去坡底月牙泉边洗衣服。月牙泉离村口只百八丈远,泉眼下积了个月牙形的大水坑,故此得名,全村人吃水浇地,洗衣洗菜全用它。
时候不大,村里七斤老汉跟车轱辘叫两个日本兵押着来给对面山半腰的炮楼担水。炮楼离村三里多地,把着进出中条山的一条关口,守有一小队日本兵,隔一天要村里派差往炮楼送水。车轱辘是惦记着水清家留下的财产,想进炮楼打听下被抓来的水清是死是活好下手,心怀着鬼胎来担水的。
日本兵发现蹲在泉边石头上洗衣服的山女和柳条俩起了兽心,歪嘴兵朝另一个斜眼兵叽咕几句,双双端起刺刀包抄近跟前。
她俩正忙着挥动棒棰在石板上捶打衣物,对即将降临的灾难一点没察觉到。
七斤老汉情见不妙,重重把钩担上的空木桶扑嗵丢进泉眼里,大声咳嗽报警。
她俩抬眼一瞅,日本兵狞笑着已扑到身旁,往岸上逃来不及了,二人叫唤着一起跳进水坑。
俩日本兵哈哈浪笑,拣起岸边鸡蛋大的石头追着她们扔,像赶鸭子样要撵二人上岸。
仲秋的泉水寒气袭人,她俩泡在半腰深水里左右躲闪砸下来的石块,绕着月牙泉来回转。柳条正来了月经,下身让冷水一激,整个人不停地打晃,几次差些滑到水里。她忍受不住,推开山女,冒险向对岸爬去。
歪嘴日本兵如只狩猎的豺狼转半圈狂扑过去,不等柳条站稳,叼羊羔似的掐紧她脖子扔进一尺多高的荒草丛中。
七斤老汉跑跟前求情,被一枪托打栽地下,跌跌撞撞爬起身奔回村里喊人。
车轱辘不跑也不救人,而是表情酸酸的隔岸观火,踮高鞋尖,贼眼珠直直的一个劲朝荒草丛中偷望。
斜眼日本兵见扔石头赶不出山女上岸,急得哇哇咆哮,伸刺刀顶住车轱辘胸口,叫他下坑里拽花姑娘上来慰劳皇军。
车轱辘知道山女性子烈,平日在村里不好惹,磨磨蹭蹭比划着手势不敢下,让斜眼日本兵一皮鞋踢下水坑。
山女一手握紧棒棰,一手从怀里掏出防身用的剪子,咬牙切齿骂:“车轱辘你个熊货!你娘白生了你付男人的筋骨,日本兵要糟蹋的是你亲姐亲妹,你也干袖手不管不救,算是五尺高的汉子吗?前几天水清一家就是你故意害的,这会又来替日本兵拽我害我,非给你狗脑瓢上钻几个血窟窿不可,不服气上来试试?”她耳朵听见柳条的哭叫一声比一声减弱,吐一口带血的唾沫啐车轱辘脸上:“滚开!山里人的孬种。”
车轱辘弓腰张手朝前靠,恬不知耻说:“谁让人家日本兵手里有枪,咱只好当回孙子。皇军要你慰劳不能怨我,我他妈的还没人慰劳哩。”他贼眼瞄住山女高高举起的棒棰和剪子,摸摸头皮愣是不敢去拽。
七斤老汉跑到村口,遇上了早起上铁头山砍柴的一帮后生回村,他扶住老歪脖枣树对打头的山女哥哥喊:“二杆!快、快去泉边救山女。柳条叫日本兵糟、糟蹋啦。”
柳条哥哥柳柱撂下柴担,挥起砍刀冲出人群:“妈日的小日本,我非砍死你。”
二杆从柴梱抽出枣木扁担气红眼叫:“是条汉子的跟咱救人去!”一帮砍柴的后生二话没说,个个抄起家伙跟着他朝月牙泉跑救人。
斜眼日本兵等岸边不耐烦了,拉开枪瞄准宁死不上岸的山女要扣扳机。这时,侧面高粱地里冒出一帮举着扁担柴刀,怒目圆睁的汉子。他惊恐失色,转过枪口击中七斤老汉的胸膛,没及再拉开枪栓,二杆手中的砍刀就飞了上来,正砍到他端枪的左臂上。他嚎叫一声捂住流血的伤口,胳肢窝挟着枪向炮楼没命逃走。
草丛里歪嘴日本兵野兽一样压在柳条身上发泄,听见响枪,疯狂地光着屁股滚下来就要抓枪,让柳柱的砍刀迎上砍了个狗吃屎,众后生踩住一阵乱砍,歪嘴鬼子胡蹬几下腿就打发回日本老家了。柳柱不解气,再一刀砍掉日本兵裆里的孽根,狠狠骂:“日你八辈先人的小日本,叫你下辈子再祸害不成女人,托生个不男不女二性子鬼。”
山女抽身跳上岸,手忙脚乱拾住柳条的衣服替她裹住身子,用力摇晃喊叫昏死过去的她。
柳条呜咽着睁开红肿的眼眶,被摧残过的身体虚弱的站不起来。柳柱过来背起妹妹。山女狠狠朝日本兵死尸上踢了一脚,拣起长枪挎到肩上。
趁这乱空,车轱辘悄没声地也爬出水坑,担起两只空桶向村里溜了。
对面半山腰的炮楼哒哒哒射来一梭歪把机枪子弹,落在月牙泉四周冒起一股股土烟,紧接着杀出来一对全付武装的日本兵。
二杆背上还剩半口气的七斤老汉,攥住扁担喊:“手上沾了小鬼子血的汉子,有种的跟咱回村取家伙,上铁头山和狗日的日本兵拼啦!”
日本兵追到月牙泉边,叫死在草丛的歪嘴鬼子的狼狈相震呆了。指挥官是个长付狗脸的小队长,抬手搧了受伤的斜眼日本兵几个耳光,抽出指挥刀凶恶地挥向酸枣坡。
抢在前头溜回村的车轱辘,这会唯恐村子不乱,坡下坡上满世界吆喝:“乡亲们!快逃吧。村里有人逞强在月牙泉砍死了日本兵,人家端着机枪杀来了,要血洗村子哩,再不逃可就小命不保啦。”他算计藏在近处肯定凶多吉少,偷了窑里两张狐狸皮,丢下上星星沟摘山果的亲爹亲娘,直奔岩板街方向保命了。
酸枣坡如炸了马蜂窝,小娃哭大人叫,鸡飞狗跳,整个村庄一下乱了套。
七斤老汉乱蹬着腿让二杆搁他到村口老歪脖枣树下,摆手示意他们快走就含恨断了气。
二杆一把抻过妹妹肩膀上挎的长枪对她吩咐说:“你快上窑去接大人朝星星沟躲,我把小鬼子们往铁头山上引。”边说抬起三八大盖向追来的日本兵放了一枪,有意绕开村子往山上兜圈。
山女跑上半坡,就瞧见母亲高高立在院们外的石碾盘上朝坡下焦急张望,跟前还站着俩人。母亲离老远就对她招手唤:“这可咋好哩!你南坡的天意哥哥来送月饼,人还没进窑就赶上这场祸,咋办哩!不行先跟上你一起钻沟里躲躲吧?”
南坡村来的合天意是个小生意人,屋里在岩板街上开有一家布铺,自个两年前就独立开始挑付布担走村串庄叫卖,今年开春经媒人搭桥与酸枣坡的山女定了亲。山里有八月十五头给未过门的媳妇屋送月饼的习俗,他一大早便穿身新长衫,戴顶瓜皮帽,领着小弟弟天顺,提溜两盒月饼从岩板街赶来登门送礼。
山女脸颊飞落上两朵红云。她总共跟天意只见过三回面,这危急时刻也顾不上害羞了怨:“看你挑的日子,早不来晚不来。别木头桩似的戳着,你快进窑背起我爹爹一起走,我来照应小天顺。”
天意稍显的慌张连声应承:“行行行!就去就去。”
手里拎着月饼盒的小天顺随人群向坡顶跑说:“咱不用照应,自个长着腿哩。”
枪声越来越近。山女扶母亲蹦下碾盘要走,不料母亲一把推开她嚷:“你快走!你爹爹害病冲不得风,咋往窑外背哩?有娘守着甭担心,日本兵来了不会杀个病人和老人,你们年轻的赶紧跟着你哥哥快跑,日本兵不离村,千万不敢回窑?”返身回窑里插上了窑门。
山女在门外使劲打门呼喊,母亲死活不开,扒着门缝朝外头熊:“倔女再不走,娘跟你爹爹就先撞死这炕沿上。”
炕上躺着的爹爹也挣扎起病身催促:“女啊!活命要紧,活下去才能再孝敬成爹娘啊。”
山女一跺脚后根对站门边干搓手的天意急:“叫你背着走不背!还不快找件家伙拿着跟我走?”
天意在院里抓了根手腕粗的镢头把跟着上了坡顶。
二杆守在铁头山下的岔道口,脸上流满了汗道道,毕竟是拖累了全村百十多口人的性命,生死攸关啊!他义不容辞挑头扛起山里汉子的大义,与柳柱一帮敢同日本兵拼命的热血后生一道,掩护扶老携幼逃难出来的乡亲朝星星沟转移,对跟前叫了他一声哥哥的天意没顾上搭理。
山女叫天意替换背上柳条进沟底躲藏,一回头不见了小天顺的踪影,赶忙四下里寻找。
车轱辘的爹娘一人拎着半篮筐摘的山里红,顺沟底逆着人群向沟外出,口里不停叫着:“轱辘娃!我轱辘娃哩!”
山女没把对他们儿子的仇记大人头上,好心拦一下劝:“日本兵这会都进村了,跟上乡亲们在沟底躲躲吧。”
车轱辘爹吹胡瞪眼:“都怪你们胡招惹日本人,回不回村跟你们不相干。”二人根本不听劝蹿出沟底。
山女摇摇头,继续找寻小天顺。沟外机关枪、步枪如炒豆子响成一片。
二杆担心追到山下的日本兵搜星星沟,向山上跑一截就朝屁股后开一枪吸引鬼子,没爬到山半腰枪膛内的子弹都打光了。他气的把枪猛摔到岩石上,随手从腰后竖着抽出扁担骂:“破枪不打子弹,顶不上咱这根枣木扁担好使!”
岩石一旁闪出来不知啥时候悄悄跟在后边的小天顺,他拾起摔断的枪头摆弄几下,卸下刺刀握进手中。
山腰上的一举一动,全被日本狗脸小队长收入望远镜内。他明白这不是一支队伍,甚至连有组织的土民兵也算不上,不过是一帮不怕死的山民反抗罢了。他狂妄下令再打枪的不要,要叫这几个拿鸡蛋碰石头的山民,眼睁睁死在大日本皇军的刺刀之下。
铁头山山顶,就宛如是在山脊梁上突兀长出来的一颗硕大的人头,傲挺在群山丛中,故而得名。光秃秃的山顶差不多半亩地大小,周围是孤零零几十米高的峭壁,惟有一条贴着鼻梁攀上去的岩梯,只要有人拿家伙守住梯口,后头不管撵来多少日本兵也甭想攻顶上。
二杆数着攀上来的人名。柳柱攥紧沾血的砍刀在石头上磨;石卯、石锁兄弟俩背了两枝火枪正往枪筒内填铁砂;盘盘、岗岗一人握杆长矛;树林提一把鬼头刀横在岩梯口,一共……冷不丁小天顺的圆脑瓜从石头后伸出来,他着实吃惊不小,跳过去一脚蹬他屁股蛋上叱喝:“谁叫你爬上来的!你以为这是小娃过家家好耍哩,快滚下山寻你哥哥去?”
天顺小脑瓜一拧说:“偏不,咱要看你们跟日本兵干仗。”
“胡闹,干仗是你小娃好看的?日本兵上来一皮靴就能把你踢死,找死哩?”二杆气的恼火。
小天顺撅嘴巴说:“我不怕!我手里有刺刀,他敢踢我,我就拿刺刀扎他。”
“不赖!有胆量,人不大球蛋倒硬哩。”柳柱停住磨刀夸奖一声。
二杆急的团团转,也没工夫容他往别处轰了,只好连哄带吓唬说:“你娃不走算你娃有种,顶你钻进沟底的哥哥强!但不准靠前添乱,只准老实窝在这儿别动弹,不然咱一扁担抡你到山底下。”
小天顺高兴了,举起月饼盒讨好说:“大哥哥!给你们吃月饼,吃完攒够劲好跟日本兵干仗。”两盒里共八块大月饼,正好八个人。他蹦来蹦去分到每个哥哥手中,自个留的一块没舍得吃,闻了闻香揣进袄兜。
月饼是普通的五仁馅,咬一口喀吧喀吧又硬又脆。兵荒马乱,山里人赶八月十五能吃口月饼也算稀罕物。七条汉子捧在手心细细咀嚼着,多想能品出个太平世界,皓月当空,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小院里悠闲赏月的滋味!
日本兵还没露头,四面八方静的出奇,山林中的鸟儿仿佛一下子全飞走了。山顶上雾气沼沼,石缝草窝里露水很重,沾鞋便湿透脚背,光滑的岩石上也挂着一层水珠。一阵山风吹过,阴实的乌云堆像是用钻头钻穿了一个亮洞,洞口越钻越大,越大越亮,刹那间哗哗啦啦漏下石榴籽大的雨点,憋了大半天的雨水终于透过云朵掉下地来,可偏偏这场迟到的秋雨下的不是时候。
二杆跃起身体招呼:“石卯!石锁!把火药捂紧了,浇湿了底火枪就打不响啦。”
石卯石锁兄弟弯腰捂住枪身叫:“不行,捂不住!都是光秃秃的大石头没东西遮。”“枪筒淋进雨也打不响了,得找地方避避雨?”
柳柱跑到二杆旁边松口气说:“看狗日的小鬼子这半晌没追上来,八成是嫌山路难走,没爬到半山腰就滚回炮楼了,要不山上和村子里咋这安静呢?”
二杆跨到岩梯口向山下瞭望,十几步开外已瞅不清踪影,竖耳根听听除了雨声没一丝动静,也卸下了戒备猜:“看样子是怂球日本兵雨天爬不惯山道,没准跑哪儿歇下啦。干脆咱们先下去上大柏树底下避避雨,等雨停了再作打算。”
八个人手拽着手依次攀下铁头顶,齐聚到山脊一片枝繁叶密的大柏树底下。他们脱掉沾在身上的薄袄拧干雨水,跺着鞋底诅咒开这鬼天气,诅咒着该死的日本兵,暂时淡忘了潜伏的危险与杀机。
这帮没有组织,没有党派,没有经过任何战争训练的山里汉子,只为了一句“是汉子救人去!”便抛开生死,毫无顾忌砍死做恶的日本兵,无怨无悔跟着上了铁头山来与小鬼子拼命。这份壮举是山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道义,无须鼓动,无须奖赏,更无须摆花架子,图得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称道:“是条汉子!”
石卯石锁兄弟检查了遍火枪,底火湿了,枪筒内也灌进了水,急忙把填好的铁砂全磕出来,寻枪布擦干枪筒。
哇地一声,蹲在树根冷的打哆嗦的小天顺惊呼站起身:“我瞅见日本兵大皮靴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戴着钢盔的小鬼子像从石头缝钻出来,端着滴答着雨水的刺刀包围上来。狗脸军官阴森森奸笑,手一摆,队列中蹿出来七个日本兵,一拉枪栓噼里啪啦退出上了膛的子弹,摆开拼刺刀的架势逼到了跟前。
二杆见再上铁头顶已不可能,热血涌上脑门,抡起枣木扁担高叫:“汉子们!今个横竖是死,咱豁出命跟小鬼子拼啦!”
光着膀子的汉子们没有人畏缩,个个抄起手里的家伙呐喊着拼啦!拼啦!迎住小鬼子的刺刀拼上前。
山里汉子凭着一身蛮力,头三回合拼的小鬼子步步后退没占上便宜,但这种缺少战术的硬拼,渐渐让训练有素的对手压住。最先惨死的是石卯石锁兄弟俩,握着打不响的火枪戳到鬼子身上没一点威力,反被对方刺刀捅入胸膛倒下。接着倒下的是舞着长矛的盘盘和岗岗。柳柱的砍刀砍伤了日本兵的肩膀,树林的鬼头刀也在日本兵身上划开了条血口子,但终究抵不过日本兵的长刺刀,也相继倒下。小天顺夹在这血腥的场面中不知所措,只会机械地举着枪刺转圈朝鬼子身上扎,叫喊着:“赔命!赔命来!”可扎来扎去就是扎不到鬼子身上。
那个胳膊挂伤的斜眼日本兵上来截住小天顺,抬起大皮靴一脚把他踢翻在雨水里打滚,哈哈狞笑着观赏。
小天顺顽强爬起来,摸出袄兜里湿成两半的月饼狠命甩到斜眼日本兵脸上,俩手握紧刺刀往前扑。
斜眼日本兵凶恶之极,端起刺刀猛一捅一挑,活活把小天顺摔死在岩石上。
被两名鬼子围住厮杀的二杆,眼睁睁瞧见日本兵连个小娃也不放过,大声怒喝着挥扁担逼退对手,跳上岩石来救小天顺,使出一招“泰山压顶”,扁担狠狠砸中斜眼日本兵戴的钢盔上。
斜眼日本兵摇晃了几下没被砸倒,怪叫着挺住刺刀反扑上来。
二杆定定神,再来一招“旱地拔葱”,双手抡圆了扁担对准斜眼鬼子的脖子横扫过去,就听“咔吧”一声闷响,斜眼鬼子翻翻白眼,像头死猪拱进了泥里。
狗脸军官喝退围上去的鬼子,举起指挥刀亲自杀过来。
二杆的力气用尽了,手里的扁担再使唤不灵了,招架没几下,脑门上就横着挨一刀,迸出的热血糊住了双眼。兽心狗脸军官再一刀捅进他的肚子,用力搅动几下,带出了一地血水和一根血肠。二杆牢牢攥紧扁担怒目圆睁大骂:“日你小鬼子姥姥!”直撅撅如棵不甘心倒下的柏树,仰面栽进草窝。
狗脸军官以为这个最难对付的山民必死无疑,又疯狂举起血淋淋的指挥刀杀向山下酸枣坡。
排后边的一个日本兵朝斜眼鬼子的尸体鞠了一恭,用刺刀割下一只耳朵装了起来带走了。日本兵讲究战死后,尸体要烧成骨灰运回国内,战场上来不及焚烧的,同伴就在尸体上割只耳朵容易带走,以备火化。
山女他们躲在星星沟底捱过半晌,铁头山顶始终没响起枪声,也没人来唤他们出沟,闹不清到底咋样了,打没打仗,胜负如何?还有小天顺是否跟着上山顶了?天空的雨水密密麻麻下个不停,心也乱乱糟糟地揪着悬在半空里。正不知道咋办,村子方向陆陆续续打起枪来。山女再躲不下去了,决定叫天意跟她先上山顶寻二杆哥哥他们。缓过来的柳条柱根树棍也要跟上一起去。
昏死到草窝的二杆命确实硬,秋雨浇在头上又慢慢苏醒过来,费劲睁开被血沾住的眼皮,四周模模糊糊全是血红的颜色。他额头的刀口如张裂开的婴儿嘴在哭,鲜血混着雨水不断汩汩冒出,肚子像被挖空了一般没了知觉,一根血肠耷拉在膝盖上。他颤抖起双手,吃力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肚里,媷下一把野草揉成团堵住伤口,撑着扁担想站立起来,试了几试都没有成功。
山女三人爬上铁头山,一下让眼前的惨景惊住了。遍地的血水,遍地的尸体。小天顺死在岩石上面,手握的刺刀伸向半空,至死也没放下手臂。柳柱和村里另五位后生胸前叫日本兵刺刀捅成马蜂窝,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但人人手中的武器没丢,个个死得英勇壮烈。
山女和柳条齐齐跪在地下,把头重重磕进泥血里。
天意从岩石上抱下小天顺,反手掴了自个一巴掌后悔说:“怪哥哥不该领你来啊!”
草窝丛中失去意识的二杆牙缝里蹦出微弱的声音:“拼、拼命!”
山女起身寻声跑过去摸摸哥哥还有一口气,先顾活人要紧,赶忙招呼天意砍下柏树枝搭成个担架,救起哥哥抬下山。
村子里的情景更是另一番惨不忍睹。山女的爹娘和十几个没跑出村的老人,全被灭绝人性的日本兵搜出窑吊到村口老歪脖枣树上当活靶开枪打死,急着蹿回村来想跟日本兵当顺民的车轱辘爹娘也没能幸免。短短半天工夫,酸枣坡的山民仅仅因自发反抗日本兵的暴行,就被小鬼子报复杀害了几十条鲜活的人命。
躺在担架上的二杆见此一幕,瞪着爹娘吊直的尸首嚎叫不出来,舌头咬出了血沫,一股邪气闷住了心窍,一下从担架上滚地上憋屈疯啦,打此落下病根。
这是种啥样的灾难啊!天上下着淫雨,刀子般扎在活人头顶,到处躺倒的死人埋都埋不过来。泥泞的坡上挖不深墓,村里户户摘了门板,凑合上几口薄棺,把老人们浅浅入了土。铁头山顶死的七位好汉就地合葬在一个大坑里,柏叶铺身,泥土盖脸,青石垒个大坟堆草草埋下。那个割掉一只耳朵的斜眼日本兵,尸体被扔到七位好汉的脚底,像条死狗一样爬地,背上压了块大石头,叫他永永远远给七位好汉当畜生使唤。
山里人本来就稀,天灾多,难养活,经此一劫,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酸枣坡眨眼间空了少一半窑洞。
安顿好哥哥二杆,山女不顾一切要去寻找打日本人的队伍参军报仇。
天意劝留不住,自个又撇不下孝道和家业一起走。本来好端端的八月十五来送月饼走亲戚,平白无辜摊上灾祸搭了小兄弟一条命,咋向大人交代?若跟着去寻队伍打鬼子报仇,屋里的大人谁伺候,铺里的布摊谁照料?踌躇再三,决定先回岩板街再打算。
山女叹口气,主动把话说开道:“我这一去不知是死是活,不知何年何月回来,现在当着我哥哥和柳条的面,我把咱俩的婚退了,从此咱俩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天意寻思寻思只能如此,怏怏返回了岩板街。
山女跟柳条二人毅然上了中条山。
几经辗转,她俩在黄河北岸的红石崖附近找到一支与日本兵正面打阵地战的队伍,这支部队正是黑上校率领的中央军所辖第三军的一个正规团。她俩软磨硬泡参加了战地救护队,开始,只是在后方兵站干些缠纱布换药水护理伤员的工作。一天,团长黑上校带着特务连连长垣生来兵站挑人,选中她俩跑山路快的山里女子上前沿阵地当侦察兵,说白了就是叫她俩穿上军装,露出长辫,装扮成后撤掉队的女伤兵,故意在山道上显示目标当诱饵,麻痹小股鬼子来追,好钻进特务连布好的伏击圈。试过两次之后,吃了亏的日本兵不再上当,而是一发现她俩就开枪射击,二人腿上都留下了几处子弹的擦伤。
双方战斗进入到对峙阶段,黑上校的一团人马顽强坚守阵地两个月,硬是阻挡住了不可一世的日本军队一个联队向黄河南岸前进一步。隆冬飘头场雪花的那天,黑上校发动夜袭攻克了敌方占据的交通线,把前沿阵地又朝前推进了一个山头。黑上校欢庆胜利喝多了酒,派垣生连长来叫柳条去团部问话,一宿也没回来。第二天大早,黑上校突然下令炮连阵地抽调四门美式小钢炮,配合特务连穿插到三十多里防区之外的酸枣坡炮轰日本炮楼。
当时谁也没往多想。敌我双方打仗,采用声东击西,远距离穿插攻其敌方不备的兵法都属正常。这一仗打得惊险而解气,山女跟着特务连参加了行动。原以为一百多号精兵对付一座炮楼里一小队鬼子是埝背上拔萝卜容易,其实不然,甭小看日本兵只把炮楼修在半山腰,地形却刁钻的很,三面陡坡,人上去尚难更别说架炮,正面公路上虽平坦开阔,可全在炮楼轻重机枪的射程之内。垣生连长命在远处试射几炮,角度不正都打偏了,反让炮楼鬼子交错的火力网压的抬不起头,连里勤务兵山根的胳膊负了伤。
关键时刻,酸枣坡的乡亲们看见有队伍攻打家门口的日本炮楼,争相跑来支援,听说需要厚木板上山架炮,二话不说回窑拆了八仙桌、长板凳扛来备用。大病初逾的二杆熟悉地形,领着一门钢炮沿小路迂回到侧面山顶,靠肩膀扛起木板架稳炮筒。炮手居高临下一顿炮轰,六发炮弹没打净,炮楼就拦腰削掉半截,三十几个鬼子除狗脸小队长侥幸逃脱外,全部变成了炮灰。
部队返回驻防区,柳条在土窑里心焦等候山女,当确信轰塌了酸枣坡的炮楼消灭完鬼子,俩眼窝的泪水像山泉汹涌流下,痛痛快快哭了一阵,平静下来说:“干姐姐!你别怪我。咱给自个寻了条路,从今天开始,妹妹要跟你分开了。”她微微咧了下嘴:“我得去团部报答团长!团长也是咱山里岩板街上石匠村的人,在太原城里有房媳妇,这么多年没有生养。团长说稀罕我,等这一仗打完了就堂堂正正娶我做小。我应了他,来跟干姐姐告个别,千万甭生没出息的妹妹气。”
满怀复仇喜悦的山女一时摸不着头脑,追着连问好几遍:“咋啦?咋回事咋回事?团长欺负你啦还是你上赶要图团长啥?”事情来的太快太出乎意外,她心里乱成一团麻,压根琢磨不到这次黑上校甘冒擅自调动部队的风险去防区之外轰炮楼,是柳条献身换来的,有些措手不及摇晃柳条埋怨:“你憨啦!别的甭提,就团长大你二十岁,城里还有大房,你咋能糊里糊涂去做小往火坑跳?”
柳条抹净眼泪说:“干姐姐!咱考虑清楚了。咱让日本兵糟蹋过,知道的人谁还愿要咱。团长替咱雪了耻报了仇,咱图他是条打日本人的汉子,甘心情愿去服侍他感恩他。跟了他,日本兵再也祸害不了咱,心里也踏实了,兴许这辈子咱该是给人做小的命吧!”
山女噎住了,一股气涌上来:“这算咋个回事!咱俩一个村跑出来,干姊妹也拜过,可这么大的事生把咱撇脚后跟了。你心坎上就没装咱这么个干姐姐,咱还不如你胳肢窝的汗毛哩!你跟咱交个实底,眼下觉得委屈还来得及,我去找团长论理。领兵打仗,护家卫国是他当官应尽应份的事,不能强迫你感他恩做小。你若是铁了心非走这条路,以后吃苦受罪可怨不得旁人?”
柳条迎着她真挚的目光,心领说:“以后不管是吃苦还是受罪咱都认了,咱自个给自个选的路,前头是沟是坎谁也不怨。”
山女心凉了,费了一堆唾沫星子连半点回旋余地也没,气的手指头一指门外说:“倔吧倔吧!咱没本事劝住你,咱不掺合你的事了。你就削尖脑袋朝官太太位上奔吧,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摆阔气吧,咱个穷姐姐不挡你享富贵,你赶快蹽腿走吧。你……”其实她心底还有一个结。记得前几年在村里时,哥哥有次正正经经问过她,村里的女子是水清好还是柳条好?她猜出了哥哥心事,表态说论模样脾气,水清好;论吃苦能干,柳条好。哥哥认同这个挑选,内心一直默默喜欢着柳条。她差点把后半截话脱出口:你跟了团长,我哥哥咋办?嘴唇抖了几抖又咽了回去。
柳条也意识到了没有回避,扭过头愧疚说:“我对不起二杆哥哥了,这辈没脸给他当媳妇啦!”冲出门又撂下一句话:“干姐姐!柳条一辈子念你的好,永远都是你干姊妹。”
山女心里变的空荡荡的,像一下少了一样东西空的难受。两个死里逃生,生死患难过的干姊妹,因此引起误会产生隔阂,再不能贴心贴肺坐一块说说知心话。当她完完全全理解柳条当初的决定,消开肚里这块疙瘩时,已是二十多年后。
第二年五月上旬,中条山战役正式打响。日军以六个师团兵力,加上有野战重炮旅团,骑兵旅团、空军联队、伞兵联队配合,约十余万人进攻以中央军布防在中条山沿线的军队共两个集团军约二十万人。双方几十万虎狼之师在方圆百里中条山境内胶着厮杀,战况残烈、枪炮炸起的黄土遮天蔽日久久落不下来,泛绿的青山染成了血红,河流漂尸数日不断。战至五月下旬中条山战役结束,十八天内二十万中央军全线败退,其中四万二千人战死,五万五千人被俘。
兵败如山倒,山倒如土崩。二十万人的大军说败就败了,败成了一堆烂泥。黑上校所辖近二千人的整编团骤减至不足二百人,率部拼死冲破日军合围撤到红石崖上,仅剩下不到百八十名残兵败将。
红石崖是古时候山民们为避匪患,在离地几十丈高的悬崖上一锤一斧凿出来的几排石窑,三面临深沟,一面临黄河,环抱它的是几百米天然红色岩壁围成的石崖。传说清朝末年,为抓捕抢了粮仓的饥民,朝廷派重兵追到红石崖底下转了好几遭,愣是没敢往上爬半步,地势险要可见端倪。
夜半时分,柳条散着一头乱蓬蓬的辫子从团长住的小石窑跑出来,寻见山女住的大石窑后,不由分说拽起她出了洞外。
山女迷迷糊糊没好气甩下肩膀刻薄说:“瞎拉扯啥,要抢人哩?团长石窑里有弹簧行军床睡,有勤务兵保护你,找这来可没人会伺候你哩?”
柳条顾不得计较,当了几个月长官太太,说话的口气明显硬了许多,压低声音说:“别吵吵了干姐姐!快跟着咱走,团长他们这就要下崖啦。”
山女记起傍晚时,团长集合起队伍信誓旦旦训话讲,他要带着极少数没受伤的卫兵去寻找大部队,然后回来接应留下来的伤兵,坚守少则二天多则三日一定会救出去的。她不以为然说:“你跟团长下山就下山,又没点我名没我份,咱跟上凑啥热闹?哦!咱忘了,应该送送你这大长官太太哩。”
“差啦差啦!”柳条急的上火:“谁有闲工夫跟你打咧咧,是团长要渡黄河到南岸去。整个中条山的队伍都战败打散了,哪还有大部队来救援,脑袋咋不转转弯哩?”
山女心一沉:“莫非团长是嫌这些伤兵累赘,成心丢下不管了,自个夹尾巴要开溜?”
柳条不答腔,拉紧她手说:“干姐姐!眼下先要顾腿脚利索的突围哩。你我的仇还没报完,咱一定得活着跑出去再说?”
山女回头望望月牙下斜靠在石窑门口睡着,头部被弹片炸伤的连长垣生,还有依偎一起的胳膊再次受伤吊起来的勤务兵小山根,这几天都是她负责照顾他们,心头刀割般难受,脚底挪不动半步,使劲挣脱开手说:“谁愿溜谁溜,咱不走!扔下他们不管,一辈子良心不得安生。与其当怕死鬼偷偷逃生,不如陪这些打鬼子的好汉们一块去死踏实!”
“这不是逞强的事干姐姐!谁也不愿意扔下他们不管,团长也想带着走,可山高水深伤兵能走动吗?绊在一块只会全部拖死困死,白白叫日本兵撵上来抓住杀死呀!咱跑出去一个就算赚一个,干干陪在这儿等死值吗?不行!咱说啥也要把你拉走。”柳条使劲抱住她往前拽。
山女转不过危难之时抛弃伤兵的弯子,由对团长的敬佩变成愤恨,扭着身子斥责:“你跟团长怕死你们滚,咱把命撂这红石崖上,也不当不顾这些伤兵兄弟的怕死鬼!”手一发狠,一巴掌抡到柳条脸上:“你滚,滚!”最后一个字,回忆中的她印象太深,不禁脱口大喊出声。
“妈!咋啦?”炕梢睡的三臭小惊醒了,灰暗里爬起半拉脊背问话。
山女顿觉失了语,瞅瞅窗户框上落了层白生生的雪花,哦了声:“没事!才梦见天上飘雪花了,不承想真下了雪了。干巴巴的腊月天也该落场大雪啦!”
三臭小睡不着了,伸脚蹬进小尾巴被窝催命叫:“起炕起炕!下雪啦,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去啰。”
小尾巴嗖一下钻出被窝兴奋地蹦了起来,不留神把炕蹦塌了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