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杆爱听老妹这话,气顺了不少。他挺受用眼下一屋人都对他恭敬有加,如樽泥塑的罗汉正襟威坐,一只手拍大腿,伸出两根手指稍稍一比划。
二梅眼尖,快取来母亲枕头边纸烟敬上,划着火柴说:“舅舅吸上。”
二杆嘬住纸烟美美地吸口,半晌没见烟气吐出来,舌头卷起咂叭咂叭牙花,吆喝声:“见过日本兵拼刺刀么?”
兄弟仨相互瞅瞅连连摇头。
二杆戳起扁担炫耀说:“哪个敢跟着我去和日本兵拼刺刀?”
兄弟仨又连连点头举手情愿。
二杆来神了,全身上下骨头节叭叭在响,呸一口吐掉烟头,跳起炕沿端扁担拉开架势疯里疯张当教练讲:“知道吧!甭小瞧日本兵个头矮,拼刺刀有讲究哩,先哗啦哗啦枪膛退出子弹,再一对一面当面跟你拼,凶的似三天没吃肉的饿狼,弓着罗圈腿,猫着罗锅腰向前杀。好家伙!明晃晃刺刀尖尖捅进肉里,一捅一窝红血,一捅一股热气,刀尖尖都捅弯了还不停手。”他眼窝烧起火焰,换付架势咬牙说:“野狼养的小日本,咱二杆不怕你,山里人不会拼刺刀但会拼命。在铁头山上,咱手里拎条扁担就跟日本兵拼起刺刀来。你们寻思寻思,扁担头不长刺刀咋拼赢呢?哼!拼不赢也得拼,咱是谁?咱是山里独自撵过群狼的黄二杆,是你们亲舅舅,怕过哪个?咱抡开扁担上三扁担下三扁担左三扁担右三扁担,拼的日本兵呜里哇啦叫唤,可就是拼不死狗样的。咋回事?原来王八蛋脑瓜顶个钢尿盔砸不晕他,肚子中间护着牛皮武装带戳不死他,木头刀砍肉干瞪眼。哼!硬地方打不死他,咱就寻软处打,不信收拾不了狗样的。你们说人身上要害的部位哪块最软?对!是脖根。咱攒足了劲,抡圆扁担蹦起三尺高,半空一扫,只听见喀叭一声,猜猜咋啦?狗样的日本兵脖根折屁啦……”他手中飞舞的扁担旋风般在转,“咚咚”连响,把炕上报纸糊的顶棚捅穿出了窟窿,噗噗掉下的尘土落满他灰白的短发上。他全然无知觉,痴迷在打折日本兵脖根的狂热中,情绪极度高涨,仿佛一根又一根日本兵吊起的脖根在他扁担下被打折,身体不住转圈,扁担不停飞舞,嘴巴不闲在吼:“喀吧、喀吧、喀吧……”多重复一遍,顶棚上就多穿出一个窟窿眼。
炕地下站队的兄弟仨心慌紧张地盯住舅舅手里的扁担,生怕落到哪个头顶。小女女在被窝捂紧了眼睛不敢瞅。
约摸半根烟工夫,二杆发泄够了,也转趔趄了,呼哧呼哧歇口气。顶棚上捅成了筛眼,炕褥上到处是一道道尘土。
二梅趁机上前抱住他腿说:“舅舅!真带劲,你老坐炕上讲。这下狗样的日本兵再碰上舅舅,准得尿裤裆哩。”
“对哩,对哩!这回不等舅舅抡扁担,日本兵早吓蹿哩。”滚女张着沾面的手,拿毛巾替他擦头发上的尘土。
二杆兴劲弱了,但眼中怒火丝毫不减,盘腿坐下仍不撒扁担,教训说:“把手挪开!炕上不下雨,干擦咱头顶作啥?你们甭以为跟日本兵干仗像撵狼恁容易,不是人的狗东西恶着哩!铁头山上日本兵一次捅死咱村七条人命,全是活蹦乱跳,有血有肉的山里汉子哇!”他额头刀疤愈加发紫,攥紧扁担怒骂:“狼心狗肺的日本兵,咱二杆跟你们不共戴天,拿扁担要把你们的脖根一根一根全打折,打折,打折!男娃都听着,敢不敢跟舅舅上铁头山找日本兵报仇拼命,敢不敢?”
“敢!敢!敢!”兄弟仨都不敢含糊。
二杆松下扁担,浑身骨头架也松懈下来。
偏偏小尾巴又多事,刚才卖乖叫舅舅呵斥一通,窝心里老大不愿,这会又耍小聪明不知深浅问:“舅舅!我帮你数数哩,一共喊了二十二声‘喀吧’,就是打折了二十二个日本兵的脖根呀?”话音没落,鞋尖挨了三臭小一脚。
“唵?”二杆使劲眨两下眼皮,他混沌的脑海里绝对是躺了一地被扁担打折脖根的日本兵,黑下脸熊人:“咋啦!不信咱打折过日本兵的脖根,拿咱当疯汉说胡话哩,不信问问你妈,看小鬼子的脖根折没折?”他激怒了,扯过扁担喊:“好家伙哩!你个小东西敢盘问舅舅,皮紧啦吧,来给你敲敲?甭拦咱,看哪个还敢给咱瞎数数,都闪开。”他咋咋唬唬,但手握的扁担始终没往下落。他是文疯,干打雷不下雨,若要打人,谁也劝不住哩。
小尾巴不承想又弄巧成拙惹恼火舅舅,吓得出溜躲到正擀面的姐姐袄后缩一团。
滚女停下手生气埋怨:“就你会耍娇,往哪躲能躲过打,还不快给舅舅认个错。”
二梅央求说:“舅舅!小尾巴不懂事,您老不值得跟他一般见识,饶他这一回吧。”
三臭小一脸幸灾乐祸:“活该!谁让他嘴长,欠打。”
山女从后院拎根剥了半截的葱急忙跑进来:“谁没听话惹舅舅火哩?又是这该打的小尾巴。”她狠狠瞥小儿子一眼:“娃舅舅消消火,他还是个吃屎不知香臭的小娃,答理他干啥!铁头山顶你抡扁担打死的日本兵,脖根中间就似这根折了的葱芯东倒西歪,咱亲眼看见的,那还有假?好啦好啦咱不生气,气伤了身子不值得,咱还得攒力气打日本兵哩!”
左劝右哄,二杆的情绪才算稳定。他撂下扁担,两根指头刚要比划,三臭小就捏根纸烟送上点着,雄赳赳说:“我跟舅舅上铁头山当帮手。我会打弹弓,不用瞄准也保证能射瞎日本兵几只狗眼,给舅舅报仇!”
“哈哈哈!”二杆不知哪根神经给逗乐了,难得一见咧开厚嘴唇大笑,露出两排歪七扭八的大黄牙夸:“嗯!有种。男娃就得敢挺着胸喝水,叉着腿尿尿,直着腰杆豁命哩。”
说话间,饭做熟了。二梅搬小方桌摆炕头。滚女端来一大钵碗热气腾腾的干面,上面盖着厚厚一层葱花炒鸡蛋。立时,一年到头稀罕的香味弥散满整间屋子,直往鼻孔里钻。
小尾巴挤在案板边馋的忍了又忍,口水还是含了一嘴,不敢吐,只好低头“咕嘟”一下吞进肚里,肚子跟着“咕咕”叫唤起来。小女女也含住指头眼巴巴瞅着碗。
二杆搓手掌叫唤:“正好,正好!肚饥啦肚饥啦,正好压压饥哩。”抓起竹筷也不推让,也不瞅谁,胡乱搅拌几下,夹住干面“吧叽吧叽”大口吃出响,嘴不抬,眼不斜,猎狗抢食样一气扒拉净碗底,来不及抹下嘴角沾的葱花又叫唤:“上石灰,缺碗石灰面面?”
“在这在这,预备好哩。”山女踮脚尖摘下吊在案板顶棚上的小竹篮,取出两个扎严实的玻璃罐头瓶,刚解开细绳,二杆就夺过一瓶,伸手抠出一把生石灰面倒嘴里。石灰面太干,一口吃的太猛,呛的他“扑扑”喷出烟来,“咯咯”噎得不停打嗝。
“慢些,慢些!快咽口面汤往下冲冲。”山女赶紧捶几下哥哥后背,麻利向空碗几勺石灰面,再从另个罐头瓶舀出两勺蜂蜜,兑上面汤用劲搅和均匀,看着哥哥狼吞虎咽打扫光。
“月饼呢,还差月饼?”二杆接着叫唤。
“都有都有。”山女回手从小竹篮又取出四块钵碗底大的圆月饼,照例搁进他腰里挎的空饭盒内说:“一样不差哩,装好咧。”
肚里添进热面热汤,又装进半瓶平常人连尝也不敢尝的石灰面面,留着派用场的月饼也到了手,二杆浑身舒坦极了,盘腿眯缝起眼窝,打个哈欠说:“腿短的小日本还没撵上来,咱打个盹找他去。”说着,身体前仰后合有节奏打起瞌睡来。
山女记的清楚,哥哥爱吃生石灰面面的怪毛病是从二十多年前被日本兵刺伤后得的。那会发现他一犯疯病就抠石灰抹的墙皮吃,慢慢发展到干吃石灰面面才过瘾。打那以后,她每年都要在屋里预备下一瓶细石灰面面,怕哥哥冷不丁跑来了抓瞎,还从药铺买来蜂蜜,吃时拌点少涩嘴巴。她不止一回上卫生院打听过老大夫,问这是啥日怪病,可无人解释的通。她糊涂了,生石灰面吃进肚里,还不把五脏六腹肚肚肠肠一节一节都烧断了?但这么多年过来了,哥哥不但吃完没事,还越吃瘾越大,她也只好由着糊涂下去。
屋里一时消停了。小女女要撒尿,山女轻轻抱她出了后院。地下站队的兄弟仨悄悄移移站麻的脚跟,不敢离开,怕待会舅舅一睁眼再发脾气,没喊解散口令哪个也不能乱动。
鸡叫三遍,窗户上全白了,小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气,似一张浓雾中钻出的娃娃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