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半夜,酸枣坡黄二杆的疯病又犯了,加了两道锁的窑门院门绊不住他,狂躁中缷掉一扇门板,蹿高翻过院墙豁口,冒雨跑出村失了踪影。
再过半宿就到八月十五,连阴秋雨一场接一场已下了十多天,老天就像漏了的锅底,大一阵小一阵没完没了地淅沥。当地有句谚语:“先下牛毛没大雨,后下牛毛无晴天。”指望一年一回中秋赏月许愿的山里人,心中短了几分念想。
离此小二十里地的岩板街,黄二杆妹妹黄山女屋里早早就有了响动。鸡叫头遍,她披衣坐起,摸索从枕头边掏出根纸烟,又摸索火柴划着,时暗时明的烟头急促变化,显出女主人心事重重,过后轻轻拉开灯,穿鞋下地。灯泡下,她清瘦的面孔疲惫发黄,穿件浅色土布衬衣空空荡荡的,比实际年龄显老。走到前屋门口竖耳朵听听街面上动静,除了屋檐雨滴叭叽叭叽有节奏地掉落岩石板上外别无它响。她返身回来,从炕头拾起扫炕笤帚,朝炕墙上贴的一张画龙的年画上头来回扫了几遍,一边扫一边悄悄祈祷:“龙王爷,好龙王爷哩!雨下透啦,下透啦,快起驾回龙宫吧。得罪得罪!咱拿笤帚疙瘩撵你飞哩,来年春上再来吧。”本地风俗,遇见多日不晴的连雨天,每家主妇用系着红绳的笤帚在有龙的年画上头来回扫,祈求龙王回宫,连阴的雨天就会放晴,此风俗已流传不知多少辈了。
她扭头拍下炕梢的被窝低声唤:“臭小,三臭小!替妈听着门响,听见么?”晋南人把男娃叫小。
“嗯”。被窝钻出个圆乎乎的脑瓜,迷迷糊糊应了声又钻了回去。
忽然另头被窝里咋呼开:“妈!瞅小女女又尿炕啦,把我腿都泡湿了。讨厌!不跟她一个被窝里捂脚啦,臊死哩。”又个圆乎乎脑瓜露出,光膀子坐起,边用手背揉着没睡醒的眼窝,边带哭腔发牢骚。
“小尾巴!别吼啦,大半夜还睡觉哩。”山女跪上炕沿挪过来,掀起被角抱住小女女,随手抻块干净尿布垫湿处,哄着哼哼叽叽还在梦中的小女女挪到自个被窝转脸说:“你妹妹还小哩,小娃不尿炕能长大?你不会往炕角挪挪,瞅你当哥哥的替妹妹捂捂被窝能委屈死,躺下睡吧。”
“五岁多了还尿炕,真没羞。哪三哥哥咋不给妹妹捂被窝,净叫我捂?”小尾巴赌气扑腾倒下。
炕梢被窝伸出一条腿,使劲踹他一脚,嗡声嗡气说:“再顶嘴!你小时候还不是我替你捂臊尿窝,上一年级了还尿炕哩,有脸说?”
咋呼声又起:“妈!瞅他踹我脊背哩。”小尾巴爬起朝三哥哥被窝举高拳头,但不敢往下砸,顶一句:“你上一年级才尿炕呢。妈快管管他。”赶紧出溜回去。
山女手拍下炕褥赶紧制止:“别吵!吵啥?你俩醒了就掐,睡觉手脚也不消停。鸡刚叫头遍,再睡一会儿,省得觉不够睡上学犯眯瞪。”说着拉灭灯泡。
窗户纸透进麻麻亮,一阵急迫踩水的脚步由远而近,跟着响起砰砰砰擂街门声。山女一激灵,掀被拉灯翻身下炕。
门栓一抽,睡前屋的大女儿滚女抢先一步开开门,穿戴整整齐齐小心对来人问候句:“呀!舅舅来哩?”她也早醒了,知道母亲大半夜为啥事熬煎,默默为母亲操着心,提前将衣服穿整齐睁大眼皮守到这会。打记事起,舅舅总是碰下雨天才往街上跑,差不多都赶这八月十五前后。
闯进门的人正是黄二杆,肩膀上扛根枣木扁担,像赶火场一般粗着嗓门直嚷:“赶紧赶紧!日本兵来啦,正打中条山上撵过来,端起白花花刺刀要喝人血咧。赶紧赶紧!跟我往铁头山跑,快快。”门帘一挑蹿进后屋。他穿件黄的发白旧军雨衣,一双高腰烂了边的黑雨靴沾满泥巴,掀掉雨帽,额头中间一道横着的刀疤深的瘆人,如悬挂脑门顶的一条壕沟,里面难分清是雨珠还是汗珠在打滚,扑棱两只大手叫:“老妹老妹!打娃们起炕快起炕,日本兵眼瞅追来啦,等着丢小命啊?都跟我上铁头山干仗去,宁死山上不死炕上,得豁出来拼一命,拼一命。”吹胡瞪眼,发号施令。
“成!成!”山女迎上前扶住二杆忙不迭应承安慰说:“哥哥!咱先坐下喘口气。日本兵腿短撵不上你,等咱歇会吃顿安稳饭,还能拉下他罗圈腿小日本二里地,不急不急。”她抬手卸下他肩膀头的扁担,往下扒雨衣劝:“瞅你这浑身泥水,裹住胳膊腿咋跟日本兵干仗呢,快上炕捂捂?”
“就是舅舅!有你老在咱炕头盘腿一坐,日本兵来了也不敢迈咱门槛,不看看谁在屋里哩?”滚女帮手拽下他脚上沉雨靴,笑嘻嘻夸好听的。
二杆透出狂妄,脑门上的刀疤在跳。时下山里人出门早套上了长袖袄,可他依旧穿件搭肩的短褂,赤胳膊上青筋暴突似蚯蚓犁过的地,腰里扎根牛皮武装带,左边挎一件坑坑洼洼磨掉漆的军用水壶,右边挎一件扁扁歪歪变了形的军用饭盒,叮叮咣咣摇晃,腰背后还插了根放牛鞭,拍下胸口说:“那不差!咱手里也没端着豆腐。不是说大话,小日本脚爪爪敢闯进屋半步来,看咱亮个架势打折他脖根。好家伙!人模狗样的东西都想吃口人肉哩,山里没汉子啦?今个咱还不跑了,当面收拾他一群日本兵给你们瞧瞧。”他寻寻炕沿两头问:“扁担啦,拿咱扁担?”
“在咧,在咧。”西屋奔过来二梅,使袄袖麻利擦遍枣木扁担上的雨珠,双手捧上恭恭敬敬哄:“舅舅!我给你擦干擦光溜了,保你老使着带劲。”二梅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替母亲稳住舅舅。
二杆一把抢到手伸直瞄瞄,掂掂分量,美的扬头一甩得意说:“有咱这根枣木扁担在手,小日本来了怕个屁!他日本人吃饭的家伙也是肉长的,一扁担下去也照样抡扁它,谁不信?”
“信信!我们都信。小日本兵哪是舅舅对手,你老一抡起扁担,十个八个小日本挨不得身哩。”二梅尽量讨好。
炕上三臭小,小尾巴直愣愣挤炕旯旮不敢吭气,小女女转着圆溜溜眼仁也爬起来。山女向炕内推推被窝,使眼色给小女女靠被窝捂着别动弹。
“你俩哪个是哪个,哑巴啦?给我滚炕地下站直了。”二杆斜乜下炕角角,抬扁担一磕炕沿呵斥。
俩人慌忙光脚丫蹦下炕踩住鞋跟挺直站好。兄弟俩相差两岁,个头却高低差不多。小尾巴想卖乖,怯生生开口:“舅舅认不出啦,我是小尾巴,可爱吃舅舅村里酸枣……”
“酸枣个屁!光惦记吃,记吃不记打。”二杆这会最嫌弃的就是要吃要喝,日本兵杀过来啦,不急着拿家伙干仗,不急着向他讨教能耐,吃要紧命要紧?他威严扛上扁担吼道:“都给我站好队,集合,立正。”
旁边滚女跟二梅瞅着不妙,闪身退到后排站好。捂在被窝里的小女女“妈”一声爬出来,系个小花肚兜照着姐姐哥哥样子立炕角。
二杆眉毛拧成疙瘩,不耐烦朝滚女和小女女挥挥掌说:“麻烦,女娃麻烦。我的队伍不收女娃,像你妈小时整天跟我屁股后转,碍手碍脚,走开走开。”
滚女松口气,见母亲打个手势要她和面做饭,绾起袄袖过案板上拿面瓢伸瓦罐里往外面。小女女盯盯舅舅脸色,又盯盯母亲脸色,一点点坐回被窝。
“不够数,差一个哩?大生哪去啦,还敢不起炕,学懒汉虫睡懒觉找打哩,快麻利蹽腿给我站队来?”二杆阴住脸,眼珠四处骨碌,扁担磕的木板炕沿冒股土烟。
屋里人谁也不敢接话茬,出了里屋的山女匆匆返回来说好话:“他舅舅听我说!大生他不是年后考到县城念高中了吗,没在屋,我这就打发人捎信叫他回屋站队来。咱先教教你这仨小外甥和日本兵干仗,让娃们好好跟着学学,不听话的该打就打,男娃不打不成器。”她转头对发了毛的三个儿子加重语气嘱咐:“不兴给舅舅顶嘴,要不日本兵打过来舅舅丢下不管你们,都长脑子记住啦?”掺杂着一脸复杂的表情出后院灶房捅煤火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