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五年盛夏,京城。
将近正午,日光倾城,使城里的每个角落乃至城外方圆几十里都被一片灼热的白光覆盖着。从交织纵横的灼热光线中牵出最烈的那一缕,顺着它慢慢倒溯上去,一辆由两匹矫健青骢引领着的翠盖珠缨八宝车便越过灼热的万澜波涛,显形在京城广阔平坦的青石大路上。
晌午正是京城市集最繁华的时刻。
青石大路两旁零散的商铺上,琳琅满目;各个摊位前也是熙熙攘攘的场景。这种北地特有的喧嚣隔着马车木牗前覆着的一层翠色帷幕,深深地吸引了在江南静默闲逸的山水里成长起来的苏槿。自从马车驶入京城的大道,她的心便压抑着不断激荡起伏的涟漪,压抑下的震动像一片秋夜风雨中枯败飘荡的落叶。
“小姐,”苏槿的贴身丫鬟翠儿递上拧干的温热毛巾,“擦擦脸吧。天气这么热,路上颠簸上这一月有余,您该累了。”
苏槿接过翠儿手中的毛巾,沉默地往脸上轻柔扑打。突然颇有意味地冒出一句:“翠儿,我们快到皇宫了吧。”
“是,小姐。”翠儿毕恭毕敬地应答着,随手将马车窗牗前的帷幕掀开一角,苏槿就借着这一丝缝隙看到外面的世界。就是那么一瞥,便如惊鸿掠过她的心上。北地独特的粗犷奔放,和在这种环境下孕育出的一切,都震撼了苏槿安静得如江南春水般的心。可是她无法任由这种悸动炸裂开来,毕竟她不是一个人。随着翠儿手从帷幕上的撤离,苏槿便没有了再幻想的可能。
马车一路继续颠簸。青骢的马蹄带她们离开了人群的喧嚣,渐行渐远。在一片静默到只听见马蹄敲打石板的“咯噔”声中,马车驶入朱红明黄的皇城。
马车前的大帷幕被揭开,几个宫廷侍女装扮的女子在车前排列得整整齐齐。领头的一个穿戴仿佛女官的年长妇人向苏槿微微低头行礼,言道:“请问是姑苏云锦世家的苏槿小姐么?”
“对,我是。”苏槿闻声连忙微探出头。拧旋的凌虚髻上斜插的镶水琉石镂空云烟银钗随着头的偏斜暴露在阳光下,配合着簪在青丝间的银箔珠花闪闪发亮;脸两侧垂下的柔软发丝也随着入侵的微风而轻轻飘荡起来。
“奴婢陌云。”年长妇人仍然保持的谦恭的姿态,“苏小姐一路风尘,想已是劳累了。请随奴婢来,太后为小姐在舒茗阁安排了住所。小姐在此可以稍事休息,待到傍晚寿宴庆典开始前,会有人来接小姐前往凤翎殿赴宴。”
“劳太后和陌云姑姑费心安排。”苏槿有着良好的大家闺秀风范,恭敬但不卑微地沉稳回应着,在翠儿和陌云带领的几个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刚想跟着引导向某个不知名的方向走去,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陌云姑姑,敢问家父现在何处?”
“令尊已前往住处休息,晚宴时自有人引导令尊前来,苏小姐不必担心。”陌云微微回首,半低着头不望苏槿,却也是轻言细语地答道,脚下稍显匆匆的步子也不因此减慢。
转过无数相似的通幽曲径,看见了众多造型各异的亭台楼榭,碧瓦飞甍,这才来到掩于花木深处的舒茗阁。陌云等人在敞开的房门前嘱咐了早已恭候在那里的侍女几句,便恭敬地向苏槿告辞。苏槿也礼貌地应着,一切都简单自然。送走了陌云一行人,苏槿便直走过厅堂进入内室。临关门前还不忘嘱咐翠儿也去小憩一会儿,之后便自己也歇息下了。
再醒来时,房间里已装满昏暗的烛光,屋内摆设幢幢的暗影在墙壁上摇动。苏槿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模糊间见着一个来回走动的人影,便慵懒地问道:“翠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可回应的却是一个令苏槿陌生的沧桑女声:“苏槿小姐。太后的寿辰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奴婢奉命来接您前往凤翎殿,轿子已在门外久候多时了。”
苏槿心下一惊。“竟然睡了这么久,差点误了正事!”她心里不禁暗暗埋怨自己,可表面上还是保持着沉静雍容的态度。她轻声细语地回答来人:“姑姑请稍等,我收拾收拾就来。”
来人闻言,没再多说什么,便微屈着身子退出门外静候。苏槿见来人退去,便开始一番忙乱收拾。好在妆容并没有大碍,她稍事拾掇便出了门。
到达凤翎殿。苏槿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轿子,又逐级登上殿前雕花饰成朱红的石阶,再走几步便进入了正殿。一进正殿,便看见了坐在右侧靠后的父亲。父亲也看见了她,便微微一笑,用眼色示意她接下来她有事需要做。苏槿向来聪敏,对于父亲的示意马上心领神会。果不其然,苏槿还没进殿门几步,就听见司礼太监吊着尖细的嗓音喊道:“姑苏云锦富商苏崇盛之嫡女苏槿觐见太后!”
苏槿闻言,面带轻柔的笑容,毕恭毕敬地俯下身子朝大殿高处端坐的太后行大礼:“民女苏槿参见太后,恭请太后圣安,千岁千岁千千岁。”在行大礼的同时也不忘略微抬眼瞟一眼殿上,想知道太后是何许人也。虽然很是不敬,被发现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是这也阻止不了苏槿的好奇。
太后周氏,当朝皇帝南宫启的生母。因南宫启年幼,便垂帘听政,实则是有借子之位篡握大权的野心。此时依旧貌美年轻,生辰却已开始以“做寿”称,可见其内心包裹着的不小筹谋。此时的她,一身特制的深紫金丝宫宴盛装,反绾的朝天髻旁一只点翠祥云镶金的串珠凤尾钗,另簪一只金插玉赤金的双头曲凤步摇,显得雍容华贵,气度纷飞。她仔细打量了一下低身行礼的苏槿,玩弄着自己手上的镂空雕花嵌珐琅翡翠金护甲,浅笑道:“苏崇盛这次献给哀家寿辰的礼物手织云锦已是惊艳,不料他的女儿带给哀家的惊艳更出于云锦之上。”
苏槿闻言便觉得心底一沉,心里揣度着周氏的话,不知她意指何处。但也只能是不敢动,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她听见父亲在下面恭敬回应:“草民惶恐,太后过奖了。小女自小长在闺内,些须识得几个字,并没有出众之处。”
“何必谦虚?”周氏朗声笑道,“这孩子,跟哀家当年一样,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呢!”
“太后此言折煞草民!草民万万不敢当!”苏槿听见父亲的声音都带着惊恐了。只是不能起身看一眼父亲,不知他此时是否已经起身行大礼来应对周氏的这一番话。
“罢了罢了,哀家玩笑而已。”周氏见苏崇盛如此,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几分深意,也许是轻蔑的意味。“你且平身入席吧。”她回眼看向在原地不动的苏槿。
苏槿闻声谢恩。之后便由侍女引导着来到父亲身后的座位坐下,松了一口气,看着之后来参加太后寿宴的王公贵族一一朝太后觐见。此间苏崇盛带着心有余悸的眼光深深地回望了苏槿一眼,苏槿心中便产生了忧虑。她不知道这次随父亲进京为太后生辰进献云锦,是福还是祸。
侍女:“苏小姐,您趁热多吃点东西吧。”
“哦,好。”苏槿不守舍的魂终于被拉了回来。这才发现面前的食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竹荪老鸭汤,胭脂鹅脯,珍珠翡翠丸子,翠碧芭蕉,藕粉桂花糖糕......可是尽管是佳肴美味,盛夏苦热的气候加上刚才太后隐约的杀意,让苏槿食欲全无。她只是勉强拿起汤匙咽了几口竹荪老鸭汤,便觉得滚汤灼喉,五心烦躁。趁着父亲不注意,她偷偷越过几位宾客的坐席,从大殿后门溜了出去,想要找个清幽的地方静心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