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内廷花苑已是昏暗一片。除了以凤翎殿为中心散发出来的余光,便只有几盏在风中瑟瑟发抖的雕花宫灯在散发出孱弱的光,勉强为还在为杂役忙碌来去的宫人们照亮道路。苏槿在这种苟延残喘的灯影里步步向前,希望晚间的清风能洗清刚才那份惊心动魄在心底留下的烙痕。
也不知绕过了几座楼阁台榭,苏槿忽然察觉往前的路越发弯绕曲折,几乎连孱弱的灯影也不再有,只剩下有似无的银辉打在路面上,让人隐约可以辨别那是一条路。此情此景不禁使苏槿生出恐惧。她回头望望来时的路,也沉沦进了一片未知的幽暗中,没有了来时的光亮。想退回几步,也回不去了。
无奈,苏槿只好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朝前走去。与其说走,毋宁是探。她每迈出一步,都战战兢兢地望望脚底,又看看身后,唯恐有什么不测。又是一步,苏槿正准备重复相同的动作时,突然身侧茂密的树丛中一阵巨响。苏槿惊恐,闻声望去:只见一柄锋利的剑在月光的照耀下从树影中以出其不意的速度穿出,掀起的杀气惊动了在树丛里安眠的雅雀。飞禽受此惊恐,骚动自是不小。苏槿也被阴森森的剑刃反射出的冷光吓住,失声尖叫。随即也不顾路的方向通向何处,只管在恐惧的驱使下,拼命地往前跑着,一心只想逃离。
雅雀的哀鸣间,苏槿的逃离也像孤魂野鬼的飘荡。她没命地向前跑着,却硬生生地与前方的一物相撞。瞬间苏槿觉得自己的身子失去了平衡,摔倒似乎已成定局。于是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可她并没有感觉到肉体与坚硬地面接触的痛感。反倒是听见了一声金属铛然落地的声音;
不对,还有一声。
许是苏槿太敏感了,她竟听出了这另一声是上等丝布撕裂的声响。之后她才感觉到一个柔软带着温度的怀抱,这跟之前大殿上的惊心和一路上遇到的诡谲景象是截然不同的,苏槿在此感觉到的只有安心踏实。因为这种别样感觉的袭击,苏槿缓缓睁开了双眼,想看个究竟。
看到的一切却令她吃惊。她发现自己的半个身体都倚在一个男子的臂弯间,姿势远看很是暧昧。丛林昏暗,苏槿只能借着已经偏于黯淡,即将要隐退的月光看清使她免去倒地之痛的男子模样:棱角分明的脸庞,带着漠然与气概的神色;一双眼睛尤为特别,带着锐利的清亮。略显苍白的薄唇此时抿得紧促。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苏槿立刻从男子挽住她的手臂间挣脱出来,侧身退后几步,与男子拉开到合乎礼法的距离,却还是感觉到脸部灼烧得厉害。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只说了几句便无法再继续言语:“公子抱歉。我......”
“你没事吧。”男子开口,像山间冷泉般清冽的声音硬生生地掐断了苏槿还在内心盘算的话语。
“没。”苏槿自觉不便主动开口,便转而有问必答。可话音刚落不过几秒,却也还是觉得不妥,毕竟是自己先撞上他人。心里强作镇静,几经犹豫又再度挑起话题:“多谢公子相助。”说话间,她略微抬眼看向对方。
男子身材高大,但略显清癯。身着一身鸦青底菖蒲纹的杭绸束腰直裰,黄杨木簪将全部头发束于头顶成一四方髻。此时的他眼神里还是保持着那种锐利的清亮,颇有审视意味地望着苏槿,让苏槿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中,也觉得被是像丑行被暴露在了日光之下,填充的只有难堪。
“公子,”苏槿实在是被他特殊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开始左顾右盼,试图转移话题。不觉瞥见地上孤零零地横躺着那柄刚才吓着她和众多雅雀的长剑,月色下的静止使它越发闪烁着冰冷和坚硬的光泽。“你的剑掉了。”苏槿伸手略朝剑所在的位置一指,希望男子的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然而男子却只是默然地走向剑掉落的地方,略微弯腰捡起,插入剑鞘,重新将剑别回腰间。这期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槿,带着一种微妙的意味,让苏槿感到不安。
“公子为何始终盯着我看?”虽然知道这个问题并不是什么好问题,但是苏槿的确是不想再被他像审视囚犯一样地看下去了。
不料那男子听到这个疑问,眼里锐利的目光慢慢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深意满满的微笑。苏槿也终于听到了他不一样的声音,略带几分戏谑:“因为,我觉得你不一样。”
“公子此话何意?”苏槿不解。自己其实就像父亲说的,一个在闺内长大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为何今日总有这种话题萦绕在她周围?
“这你不需要知道。”男子微仰起头望着面前高度只达自己下颌的苏槿,一股轻狂的傲慢渗出来,裹得苏槿略微不适。
“既然公子不肯告知,那我强问也是自讨没趣。”苏槿冷笑道,“不过,今日之事,还是多谢公子。”苏槿说完,转身想要离开。
“顺着石径小路往前走,不出五十步有一个分岔路口。朝着有灯的一侧走,一百步左右会看到一个亭子。绕过亭子直走再过一座拱桥,你就可以回去了。”谁知男子在后指路的声音传来,让苏槿颇感意外,便下意识地回了头。月光下,她望见男子腰间偏下侧露出一丝黯淡白光。
“公子腰间何物?”本想离去的苏槿停住了脚步,转身朝男子所站的方向走回几步,问道。
男子听着苏槿的问话,脸上略微闪过一丝慌乱。他有些失措地向腰间伸手,恰好抓住了一块几乎就要从锦囊中掉落在地的羊脂玉佩。
“怎么会这样......”男子连同羊脂玉佩一起将腰间锦囊猛地攥在手中,死死地几乎要将两物捏碎。他的声音带着低沉的伤痛,仿佛被损伤了很重要的东西。
“公子......”苏槿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弄得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靠近,想看看究竟。
“可否让我看看公子的锦囊?”苏槿将前后发生的事件串连起来回想一遍,又想到自己在混乱间听见的锦帛撕裂声,似乎对男子情绪的突然变化有了想法。她小心翼翼地向男子提出请求。
“你,想干什么!”男子猛然抬眼望向苏槿。眼底是苏槿没有见过的威严和冷漠,比北方边塞的夜风还要锋利和刚烈,充满着厮杀的气息。苏槿不禁被这样的目光震慑到,连连退后几步,却也还是没有露怯低头。
“我只是想着公子的锦囊是否因撕裂而遭损,”苏槿尽量在对方白刃般的目光下保持着自己平静的语调,“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我还有办法。”最后一句,苏槿加强了语调。
男子听闻苏槿的话,眼底的戾气消散,换上他最初的漠然。他认真却冷漠地望着苏槿,道:“若我说是,你当真有办法么?”
“得请公子先让我看看锦囊,才能再做判定。”
男子虽然十分狐疑,却也还是犹豫几下,伸手将攥得已经表面起皱的锦囊递到苏槿手中。
苏槿双手接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的确是一制作精良的锦囊,材料是石青的织金云锦,面上用珍贵的银丝线绣有两只双鱼,姿态活泼,栩栩如生,可见绣者的工夫了得。虽然年岁久远,面料略显陈旧,却依然掩盖不了属于这只锦囊的光辉。
“你可有办法?”男子看着苏槿专注的凝视,颇显急切地问道。
“侧接缝略微撕裂,口子约一寸长。”苏槿将锦囊翻转了个面再看,“其他各处均无大碍。公子如果信任我,我倒是有能力将其复原。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需要几日?”男子道,语气里还是改不了的急迫。
“于我,至多两日。”苏槿说这话时极是自信。
“能否,拜托姑娘......”男子似乎从来没有放下过身段低声恳请他人帮忙的样子,此时的这种语气让他显得很局促。“这锦囊是于我很重要的东西,还望姑娘相助,将其复原......”
“今日之事,还多亏公子。何况这锦囊是公子因助我而损,我既有能力,理当帮公子这个忙。”苏槿细语道,“公子放心,我定当尽全力还其原样。两日之后,请公子前往宫内舒茗阁寻回此物。”
“多谢姑娘。”男子微微欠身向苏槿道谢,“能否请姑娘告知姓名?”
苏槿听其问题,忽然心中想起刚才他对自己戏谑的语气,心中不禁涌上一种需要得到平衡的玩意。“公子既说我有不需要知道的事情,那我的名字公子又何妨需要得知?如果公子一定要知道,也可。‘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我的名字就在这句话中。料想公子也是沾染墨香的,猜想该是不难的。”
“天色已晚,我先行告退。”说着苏槿便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开。渐深夏夜有些凉意的晚风拂她的衣衫,远送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幽香,直入男子的鼻息间。
男子悄然在暗处目送着苏槿越发显得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露出幽幽暖意的笑容,沉吟道:“对我南宫子漠关心的那个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