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层寺的袅袅轻烟伴随着晨钟之声悠悠荡荡地飘散到山谷中,清泉撞击着嶙峋的山石,跌落到谷中深潭,潭面腾起薄薄的水雾。太阳的光芒穿过郁郁葱葱的松林,在水面留下斑驳的影子,竟显得格外清冷。陈南尘身背竹篓,正坐在潭边的石头上,面向此景,不禁吟道:“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他背手从身后的竹篓中拿出一本书来,翻开细读。
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清啸,陈南尘循声望去,微微一笑,起身走向山谷的一头。来到一个岩洞前,他放下背篓,叫道:“景川,你来了!”说着走进屋内,凤行歌正翘腿坐在一把破凳子上,他看向陈南尘,笑道:“大哥,你的胡子该修修了。”
陈南尘伸手摸了摸脸颊,说道:“这地方左右就我一人,罢了!”
凤行歌将腿放下,叹道:“大哥,你这凳子也很考验人的轻功!”
陈南尘道:“那你可悠着点,别坐坏了!”
凤行歌摇了摇头,道:“已经不能更破了,还能怎样?”
陈南尘笑了笑,问道:“来做什么?”
凤行歌扔过一个包袱,慢悠悠地道:“给深山野人送温暖!”
陈南尘接过包袱,笑道:“多谢了,凤大侠。”
凤行歌望向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陈南尘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凤行歌笑嘻嘻地道:“请教一个私人问题。”
陈南尘问道:“什么?”
行歌道:“大哥,你七年没见姑娘了吧?不想出去看看?”
陈南尘转头看向他,笑了笑:“景川,你过来我告诉你。”
凤行歌忙道:“还是算了,我怕你把我扔出去。”
陈南尘脸色一沉,道:“那你还敢问。”
凤行歌看了看周围石壁凹槽内摆放的书,问道:“最近在看什么书?”
陈南尘道:“刘禹锡编著的《河东先生集》。”凤
行歌叹道:“后唐末帝死了竟用这么多古书来陪葬!这里的书籍随便拿出去一本就价值连城,大哥你发财了!”
陈南尘笑道:“是啊,我发财了!财都在这里了!”说着拍了拍胸口。
凤行歌眼光瞥见石壁上的一个锦盒,他起身走过去,翻开锦盒来,一个黄衣女子的小像映入眼帘。行歌叹道:“瞧这小像,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传神。”
陈南尘正在摆弄壁上的书籍,听了他的话,顿了顿,问道:“她还好吗?”
凤行歌没有说话,半响方道:“她很好。”他轻轻将锦盒放回凹槽中,转过身来道:“当年我为了让风姐姐相信你还活着,扮成你的样子把凤凰胆送到了芙蓉苑,胥先生一直以为见到的人是你呢。到处传扬自己医术高明,治好了你的伤!”
陈南尘一笑,问道:“他老人家现在还健朗吧?”
行歌点头道:“健朗!去年我见着他,他还骂你呢!”
陈南尘问道:“骂我什么?”
行歌道:“骂你没良心啊,人家费了好大力气救你,你却见都不见他一面!”
陈南尘道:“确是我的不是!”
凤行歌叹道:“大哥,算我求你!你就出去吧,你不出去,我明年还得来。我这都快赶上老板娘去小凌江的次数了?”
陈南尘奇道:“老板娘?”
凤行歌道:“你还不知道,就是那青木客栈的老板娘周中乔!”
陈南尘道:“周姑娘?她去小凌江做什么?”
凤行歌道:“还不是为了你?大哥,你一个人在这里逍遥自在,却把早年欠下的风流债甩给燕先生,太不厚道!”
陈南尘道:“别瞎说!到底怎么回事?”
凤行歌道:“周姑娘为了救你,找了先生不下十次,就为了打听这深谷的出路。”
陈南尘皱了皱眉,问道:“周姑娘为何要救我?”
凤行歌耸了耸肩,道:“我怎么知道?问你!”
陈南尘问道:“她和燕先生认识?如何知道向先生询问出路?”
凤行歌道:“你有所不知,这周姑娘算是燕先生的小姨子。”陈南尘点了点头,忽然看向凤行歌。行歌叫道:“你看我做什么?我跟她可没关系,我又不是燕先生所生!先生为了老板娘的姐姐,终身未娶!”
陈南尘叹了一口气,道:“你想什么呢?我哪有这个意思!我是问你周姑娘知道我在这里吗?”
凤行歌道:“咳!吓我一跳!我可没告诉她。”
陈南尘望向外面,叹道:“你看这里的山多高!”
凤行歌道:“废话,我能不知道?我就是从上面下来的!”
南尘道:“那****走进死门,来到这深谷之中。我望着这些高山,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出去了。”他的眼睛看向上方,想起七年前自己走进死门的那一天。
那日陈南尘发现自己进了死门,回退无门,只好强行向前走,走到精疲力竭。浑浑噩噩中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个洞穴之中。洞中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四周的石壁上摆满了书籍,其间陈放着一张石床,一个石桌,还有一些炊具。窑洞的另一边发出刺眼的光线,陈南尘心中大喜,以为自己找到了出口,他跑过去,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深谷中,四周是巍峨的高山。他将山谷走遍,发现了几处清潭、数株果树,却并未找到出路,周围的崇山峻岭像是一个天然的囚笼,将他死死的困在其中。
他失望之余,发现了赵孤苍交给自己的一本书籍,书的正面赫然写着《天一心诀》几个字样。翻开看了几页,其上记载了修习天一经的心诀,竟与师父给自己的《天一诀》有很大出入,陈南尘依法试了试,果然气息通畅无阻。他百无聊赖之际便开始习练正经上的方法,以打发时间。不知不觉间过了一年,陈南尘按照赵孤苍所给经书上的心诀,改正了自己以前错练的地方,浑然不觉间功力已非往日可比。
他闲时便开始翻阅石壁上的书籍,一本一本的细读。一日,他整理壁上书籍时,忽然发现几本古籍,一为《卢生剑》,一为《红线铃》,一为《韦自东泉丹练内术》。陈南尘翻开看时,但见其上记载了各类武学,无不详尽精奥,引人入胜。他本来便有极好的内功底子,又兼习练天一经,熟识天下武学。此时看到这些精妙武功,竟是心领神会,拍案叫绝。他在山谷中左右无事,便开始潜行研读这些书籍,渐能融会贯通,不觉练至化境!
倏忽又过两年,这日,南尘正在潭中抓鱼,忽听一个声音从山谷另一边传来,陈南尘怔了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料那声音竟是一声接着一声,似乎在喊“陈大哥”!陈南尘心中一震,忙循声走去。却在山崖下遇见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陈南尘激动异常,颤声问道:“你……找我?你……是谁?”他久未开口说话,竟致有些结巴。
那少年笑道:“陈大哥!太好了,你还活着!我是阿川啊,你不记得我了?”
陈南尘凝神看去,那少年依稀几分阿川的模样,他喜道:“阿川!是你!是你!你……你怎么下来的?”
阿川指了指崖上挂的绳子,说道:“我顺着它下来的啊。”
陈南尘颇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川道:“我一开始就知道!得罪了大哥,这么晚才来接你。依着我的性子早就来了,只是燕先生不许,说要等你练会了洞中的武籍再来。”
陈南尘听得云里雾里,问道:“燕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川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当日在小凌江,先生就看出你身中寒毒。他有心救你,知道你要来川蜀,便叫我来帮你找凤凰胆。谁知那日在墓室中发生变故,出口被堵,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打开了生死门。”他顿了顿又道:“大哥你运气不错,选了死门。”
陈南尘苦笑道:“运气不错?”
阿川道:“你还别不信,习武之人若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肯定都抢着来呢!”
陈南尘道:“是吗?”
阿川问道:“大哥现在是不是住在一处藏书洞中?”
陈南尘点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阿川一笑:“因为当年先生被困于此,也是住在那里。”他继续道:“那你是不是读了许多书?”陈南尘点了点头,阿川又问道:“是不是读了《红线铃》、《卢生剑》和《韦自东泉丹练内术》?”陈南尘见他一一说出,十分吃惊,只得又点了点头。阿川笑道:“着!《红线铃》是轻功,《韦自东泉丹练内术》是内力,《卢生剑》是剑术,当年燕先生所学,大哥你都会了。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陈南尘摇了摇头,阿川叹道:“大哥,你本就有《天一经》根基,依你现在的武功,恐怕连燕先生都不是你的对手!”他见南尘还是不明白,因道:“你觉得轩辕庄主的功夫比你如何?”
陈南尘道:“我的功夫虽多却杂,轩辕庄主虽少却精,我二人或许不相上下。”
阿川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轩辕恪不过跟燕先生学了三招两式,如今你的武功连先生都要不及。他还怎么能跟你比?所以我说你运气不错!”
陈南尘一笑,叹道:“如此说来,竟是塞翁失马了”
阿川道:“大哥,咱们现在就出去吧。我带你去见风姐姐!”
陈南尘一怔,问道:“青女……她……她还好吗?”阿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方道:“她在梁间……”
陈南尘莫名的心酸,问道:“她应该是崔夫人了吧?”话中说不尽的凄凉。
阿川点了点头,说道:“大哥,咱们出去再说!”陈南尘仰头看了看崖上,他沉默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然后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出去了,阿川,我在这里挺好的。”
阿川奇道:“大哥,你说什么呀?”
陈南尘望向山谷的另一头,道:“这里长了许多豆类谷物,前些日子我摘了一些来酿酒,现在估计都已经好了。”
…………
“怎么样啊?”陈南尘回过神来,向行歌问道:“什么怎么样?”
凤行歌道:“跟我出去转转!”
陈南尘摇了摇头:“出去有什么好?其实我跟先生一样,他在小凌江隐居,我在这深山巨谷隐居,又有什么分别?”
凤行歌叹道:“大哥错了,你跟先生不一样!”
陈南尘问道:“哦?”
凤行歌道:“先生隐居,是真正的超脱,他的内心是欢喜的。大哥却是在逃避,你是悲伤消沉的,别不承认!”
陈南尘道:“欢喜也罢悲伤也罢,有句诗说的好,‘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凤行歌摇了摇头,无奈地道:“罢了!”
陈南尘拿出一个竹筒,扔给行歌,笑道:“来尝尝我新酿的桑落酒。”
凤行歌接过竹筒,拔开塞子喝了一口,叹道:“古有刘堕,今有南尘!”
南尘掂起凤行歌带来的包袱,问道:“是什么?”
凤行歌道:“一件长袍,马上冬天了,怕你冻着。”
南尘笑道:“还有什么冷是我受不住的?”
凤行歌点头道:“也是,是我多虑了,拿来!”
南尘笑着收起:“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拿回的道理,这叫覆水难收。”
凤行歌正色道:“大哥,你不出去可以,有一件事得跟你说。”
陈南尘问道:“什么?”
行歌道:“来这之前,我去寺里拜访了无尘大师,听大师说了一件奇事。”他顿了顿继续道:“说潼川城中有个孀妇,常来寺中上香。那妇人的丈夫本是潼川有名的口技人,却在七年前,就是潼川西城废宅生乱的那天夜里离奇而死。”
陈南尘皱眉道:“离奇而死?”
凤行歌点头道:“我听了也觉得很奇怪。据那妇人说,他丈夫那天很晚才回家,刚躺床上没多久,忽听外面响起弹琴之声,她丈夫就叫肚子疼,琴声越来越急,她丈夫疼的全身痉挛,继而琴声消,那口技人竟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见他面如白纸,大汗淋漓,竟然气绝!”
陈南尘奇道:“竟有这种事?看来是与那琴声有关。”凤行歌点头道:“是啊,以琴声杀人,实在罕见。应该是身怀异技的江湖人所为。”
南尘道:“那几天城中鱼龙混杂,确实有很多江湖人,可是……谁会用这等手段去杀一个口技艺人呢?”
凤行歌道:“不知为何,我听无尘大师说到琴声,就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南尘问道:“谁?”
凤行歌看向他,缓缓地道:“江湖人称平江落雁生。”
南尘心中一惊,半晌方道:“他……他怎么会……”
凤行歌道:“大哥可还记得风老爷子死前说过的话?老爷子既没有给崔二爷下毒,为什么风姐姐会认定是他?地牢黑暗,风姐姐不可能看清人脸,那她就一定听到了声音,可是声音何尝不能作假……比如,那个离奇而亡的口技艺人就可以模仿风老爷子说话……”
陈南尘的心凉了半截。
凤行歌道:“细思此事,不免心惊。大哥还记得那天山洞中的地震吗?那时宋炎和轩辕恪守在洞外,据宋炎说先是听到洞内巨响,接着又有碎石崩出,轩辕恪急令拉人,拉出的却是断开的绳子,断口还有烧焦的痕迹。这些迹象说明根本不是什么地震,而是山洞内发生了爆炸!”
陈南尘叹道:“是啊,是有人不想让我出去!”
凤行歌道:“起初我怀疑是轩辕恪所为,因为一旦没有你,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接管川中九派了。”
陈南尘十分坚定地道:“不是轩辕兄,他本想与我一起进去的!此人虽有野心,却是磊落之人,他要杀我也不必如此。”
凤行歌点头道:“我也同意!所以只得另做他想了。”
陈南尘眉头紧锁,他想起萧七曾对崔榣木的评价:“据我看来,此人亦正亦邪,心机深沉,若论计谋二哥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凤行歌见他陷入沉思,因道:“大哥,如果崔榣木真是阴沉狠毒之人,风姐姐过的好不好谁又能说得清?只有她自己知道罢了。”
陈南尘心乱如麻,行歌道:“腊月初八,轩辕恪在吉州举办煮酒英雄会,崔榣木应该也会去。大哥,你好好想想,我先告辞了。”说着转身走向洞外。
却听南尘道:“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