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灯笼的光亮柳万里看到一名略显邋遢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这中年男子留着络腮胡,脸上显得脏兮兮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柳万里连忙起身,脸上神色又惊又喜:“八哥,你怎么在这?”
原来这人是柳万里之前的正教头,名叫李青,比柳万里大了不到十岁。柳万里初入禁军时,因父亲暗中使了银子的缘故直接晋升为副教头,便是当李青的副手(柳万里当时并不知晓此事,还以为是自己是受到了朝廷的赏识)。
因为李青在家排行老八,所以柳万里便喊他八哥。说起来李青的脾气要比柳万里臭得多,几乎每时每刻的言行举止都在得罪人。只是他家门根硬,这才得意在禁军中混个一席之地,始终不升不降。柳万里初入禁军时,李青曾以为这小子是只是一个花钱买官的小白脸,有心借切磋武功为由好好整治他一番,不料后来反被柳万里打的满地找牙。因为两人性情都比较坦荡,不打不相识之下,后来便开始称兄道弟。
再后来,李青因为出言不逊,顶撞上司,差点被革职查办。虽然动用了家里的关系终保住职位,却还是被明升暗降派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了几年厢君都教头。柳万里上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在去年年底,那时柳万里还没随童贯征讨方腊,而刚从外地调回开封的李青也没当上狱管。
半年多不见,李青依然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咧着大嘴嚷道:“我怎么在这?他娘的我也想知道!老子本以为调回京城之后怎么也能论功行赏混个都虞侯当当,谁知道这帮天杀的却派我过来当牢头。当牢头也就罢了,却又在大牢里面看到自家兄弟,你说晦气不晦气?”李清话锋一转,质问道:“……柳万里,我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个时候回京城,你******是不是疯了?”李青越说越生气,到最后竟脸红脖子粗,像是要狠揍柳万里一顿才肯罢休的样子。
柳万里与他相识多年,早知他脾气极大、不好相处,只好压低了声音道:“八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个屁!”李青还不消气,指着柳万里的鼻子骂道:“你说你是对不起我,还是对不起你爹?他娘的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我要是你,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之后这辈子都不敢回京城!你小子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是吧?大摇大摆就往鬼门关里闯!你知道你会怎么死吗?老子在外面问过了,你在江州干的好事属于造反作乱,跟方腊一样,要被凌迟处死的!”
凌迟处死就是民间所说的“杀千刀”,也叫剐刑,往往是对犯上不敬的罪人所用的极刑。
在受刑之日,被判该刑的犯人会被遮住双眼,绑在柱子上。刽子手则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片片削掉犯人身上的皮肉。
犯人在极端痛苦中哀嚎呻吟、咒骂求饶,企图求一个痛快的解脱。但行刑者却不肯那么仁慈。因为大宋律法规定:被判凌迟处死的犯人要足足承受三百六十刀之后才能被真正杀死。这也是受刑为何要被蒙上双眼的原因。一个被人剥削了三百六十刀的人无论如何眼中都不会怀有善意,没有任何一个刽子手能忘记死者临死前那怨毒憎恨的眼神。
之前柳万里并没有想太多,在听到李青的话之后,才想起自己即将面对的极有可能就是凌迟。现在他有点后悔,为什么白天没同谷雕麒一战。虽然他最后一定会死(不是死在谷雕麒刀下,就是在杀死谷雕麒之后死在万箭穿心之下),但总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剐死要舒服得多。
骂了一通之后,李青的火渐渐消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打开了放在床头的篮子。从里面拿出一只烧鸡、一盘青菜、一壶烧酒和四个大白馒头,对柳万里道:“吃吧吃吧,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柳万里确实有好一阵子没吃过东西了,闻到饭菜香味时,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接过李青递过来的烧鸡直接啃了起来。
李青看着柳万里吃光篮子里的所有吃食,等柳万里酒足饭饱后,又将碗筷酒壶装回篮子,这才发问:“我听说是丐帮的人通风报信的,你是怎么招惹到那帮亡命之徒的?”
柳万里仔细回想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却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那老头要我拜他为师。我没答应他,出来就被抓了。”
“哦?哪个老头?”
柳万里当即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
李青没想到柳万里今天的经历竟如此怪诞,他在认真听完柳万里的讲述之后缓缓点头。沉思片刻,忽然说:“那老头既然想让你当丐帮帮主,就不可能让你死了,他能让你进来,也就能让你出去。”
“可是出卖我的人是张宝。”柳万里道。
“张宝不是丐帮的人吗?”李青反问道:“你要知道这个张宝向来是王有敌的左膀右臂,他从来不会做忤逆帮主命令的事。丐帮帮众众多,耳目遍布天下,如果他真的违背了帮主的命令,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混不下去。”
柳万里知道李青说得在理,便没再辩。两人就王有敌的意图和计划讨论许久,却始终没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李青临走时承诺一定会帮柳万里上下周转,并联络江湖上的朋友查明丐帮计划。
从这以后的每天晚上,李青都会来给柳万里送饭。因为李青是殿前司狱的第一管事,由他上上下下打点一番,也就没有狱卒或管事敢来找柳万里的麻烦。除了锁链没人敢给他打开之外,几乎每天都有闻名而来的狱卒请他喝酒。
第七个晚上的时候,李青告诉柳万里:整个汴京已经因为柳万里的事炸开了锅,现在的开封几乎不论上下老小都在谈论柳万里一人与敌几千人的事迹。几乎坊间的每个说书先生都必须会讲柳万里的故事,否则就会被轰下台去。
柳万里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出名过。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一时竟也有些意外。他生性洒脱,虽然明知自己面对的无非一剐,但几天下来也就淡然了。李青说过:如果真到了必死那一天,他一定想办法给柳万里来个痛快。然而朝廷那边毕竟还没下来正式的文书,柳万里至少还能活蹦乱跳几天。与其整天愁眉苦脸,还不如在最后一段时间好吃好喝的潇洒一番。
所以在牢笼中的这段时日几乎是柳万里这辈子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每天衣食无忧、自得其乐。来人了就席地而坐、畅谈阔饮,没人来就练剑凝气,思讨这些年来一直无法索解的武学奥秘。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柳万里已经在头脑中将整个失吾剑法的套路和打法又彻底改进了一番。显然江州的决战以及王有敌的提示都让他受益匪浅,不知不觉间,武学修为竟然又上一层楼。如果让现在的柳万里再次挑战谷雕凤的话,可能谷雕凤都没有机会再用出雷霆霹雳刀法。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柳万里孤身一人躺在床头,望着窗外稀疏的星光和朦胧的月色,眼前都会闪过一个影影绰绰的美丽人影。
是周月盈。
柳万里曾让李青帮忙打听周月盈的信息,却没有半点着落。似乎自从柳万里失手被擒之后,周月盈就失踪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周月盈竟没有半点着落。柳万里不由自主担忧起她的安危。
她到底在哪?她是不是知道了柳万里被捉拿的消息躲了起来?毕竟造反这样的大罪是要诛九族的。不过两人并未成亲,便是诛九族也株连不到她啊。是不是有什么事阻挠了她?要不然她怎么一直都没找个机会来探监?难道她不知道柳万里被关在哪吗?又或者是她病了,又或者是碰巧不在开封……可是,这一个月的时间她就算再孤陋寡闻也应该知道柳万里被抓了啊!
她不会是变心了吧?
看起来不会,但谁知道呢?
也许她会卖了他送她的冷月古剑,然后找到一个比他更合适、更安稳的男人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对于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来说,这可能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好归宿。
也许,她应该忘了他。
也许……
在这个沉沦而堕落的尘世,没有谁是真正的无法替代,更没有谁是真正的独一无二。不论谁是谁的谁,时间都会毫不迟疑、毫无停滞的飞逝向前,直到每个人生命的尽头。
虽然柳万里生性豁达,但周月盈的着落却始终无法让他释怀。牢狱里的生活不好不坏,唯一缺少的就是女人的味道。
……
这一天,柳万里被戴上大枷,装进囚车,送出禁军大营。过路时,马路两旁有成千上万的百姓被官兵分在两旁。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吵吵嚷嚷,暗中都在说柳万里的事迹。认同的赞他是一位豪侠;不认同的,也称他是一条好汉。
囚车一路招摇过市,过了几条街后,终于被押进大理寺大堂。
柳万里本以为他今天是单独受审,但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
今日的大理寺戒备森严。门外是禁军指挥使谷雕麒亲率禁军上千军士维持现场秩序,而门内则遍布了近百名全副武装的殿前侍卫。
有殿前司和侍卫司通力合作保护,显然今天到场的人物来头不小,若说这些人都是为了保护柳万里显然绝无可能。
进入大堂之后,柳万里便确定了自己的推测。
今天到场的人物几乎全是道君皇帝面前的红人,柳万里见过其中许多。其中左丞相王黼、右丞相李邦彦、楚国公童贯、禁军太尉高俅、检校太傅梁师成等等都是名噪一时的权臣,甚至刚刚官复原职的朱勔也在其中。
这些权臣高官都穿着大红色的亮眼官服,头戴太祖皇帝所发明的长翅帽,端端正正的坐在大堂两侧。
他们许多年来通过种种谄谀献媚的手段赢得道君皇帝赵佶的重用。基本上控制了整个大宋朝廷,也差不多毁了大宋的半壁江山。相比之下,那位端坐堂上有正五品官阶的大理寺卿李德甫简直就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根本没人会在意他是谁。
柳万里也没有注意到他。但柳万里知道:如果单单审问自己的话,这些人是不必全部到场的。而当他注意到堂下跪着的一整排犯人时,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押送柳万里的狱卒将柳万里押至一名犯人右手边,用粗鲁的声音喊道:“跪下!”
柳万里不想多生枝节,便听话地跪了下来。身边跪着的犯人瞪了柳万里一眼,发出“咦”的一声。柳万里这才注意到他,扭头看时,只觉得眼前这犯人极为面熟。他衣衫破烂,形锁骨立,粘血的胡须和成绺的头发一缕缕垂了下来。他脸上、手上有多处惨紫淤青,显然在牢里没少吃过苦头。
那犯人瞪着柳万里看了半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彩,竟问出这样三个字:“柳万里?”
柳万里点了点头,反问:“你是?”
那犯人转过头去,用淡定的声音说道:“方腊。”
两人说话时旁若无人,却惹恼了高高在上的大理寺卿李德甫。他抬手拍了一声惊堂木,喝道:“肃静!”
方腊不屑的“嗤”了一声:“就凭你,还不配命令我。”
大理寺卿李德甫是一个留着山字胡须、模样颇有威严的中年人。往日堂上,李德甫惊堂木的响声总能震德犯人们瑟瑟发抖,没想到今天的犯人却不吃这一套,忍不住指着方腊的鼻子骂道:“大胆,你死到临头,还敢大呼小叫……”
方腊哈哈大笑,从容地站了起来,振振有词地说道:“就是因为死到临头才要大喊大叫,死了之后却向谁叫去?”
李德甫大怒,喝道:“来人,把这无法无天的家伙给我按倒掌嘴!”
话音未落,只听到堂左一人喊了句:“且慢!”
李德甫一愣,扭头看时。说话的却是一名仪表堂堂、双目如金的中年人。李德甫认识这人是当朝左丞王黼,不敢造次,起身恭敬拜道:“不知左丞相有何吩咐?”
王黼呵呵一笑,说道:“这方腊转眼就要被凌迟处死,掌不掌嘴也没什么意义了,且听听他死前说什么也是好的。”
“是。”李德甫不敢违拗,只好端正坐姿,清了清嗓子,对方腊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方腊不答,他用傲然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高官,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一名身材肥矮、面容猥琐的中年人身上。
方腊用炯炯的眼神瞪视了他半晌,许久才道:“你就是朱勔?”
“正是。”朱勔微微一笑,也学着读书人的样子起身恭敬道:“小人见过‘圣公’,呵呵,这大半年来‘圣公’天天嚷着要杀我,却始终未能如愿,在下对此深表惋惜……不过现在看起来,‘圣公’恐怕要死在小人的前头了。”
方腊岂听不出朱勔口中的讥讽之意,不屑地“嗤”了一声:“老朱,你也不用得意,他年女真南下之时,皇帝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朱勔!”
朱勔脸色一变,一时竟接不上话,旁边一名精瘦的中年男子忽然插口:“金国乃我大宋盟国,又怎会毁盟南侵?”柳万里认识这人是禁军太尉高俅。
“哦,原来如此。”方腊故意放低了声音,但谁都听出他言语中的不屑之意。
这时,柳万里忽然想起来参知政事李彦明在拒受方腊投降之后说的一番话:“你问我为什么违抗圣旨,不接受方腊的投降?这很容易解释。方腊是明尊教东南教主,又是号称明尊教五大护教法王之一的红圣人王,我不可能让这样一个敌友莫辩、居心叵测的人与我同朝为官。你要知道,明尊教是从波斯传来的,据说现在教中主事者山中老人也是从波斯来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从山中老人坐镇明尊教后,无日无夜不在暗地里策动阴谋诡计。他们在全国各地设立分教,不断招揽信徒,培植势力,四处发动民变,其虎狼之心早已昭然若揭。我有情报说山中老人曾派使者数次觐见金国皇帝,到底明尊教和金国之间有过什么协议却无从得知。我怀疑明尊教早已同金国制定了一个亡宋的计划,而方腊造反只是计划的第一步而已。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将明尊教第一步行动扼杀到底,就算付出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此时,李彦明那掷地有声的声音犹在柳万里耳畔回响,李彦明全家几十口却早已被明尊教屠杀殆尽,只剩下李文曦和李文圻姐弟二人在谷雕龙的保护下侥幸逃生。由此可见:不论李彦明的决定正确与否,他都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阻挠了明尊教的大计,否则也不至于惨遭灭门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