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
一声轻微的猫叫声惊醒了周月盈。她本不是一个这么容易被惊醒的人,但今天是个例外。因为她今天是狱卒,也因为她今天看管的人是当今皇帝。
周月盈警觉地坐了起来,看到赵佶还老老实实地绑在在凳子上,嘴里塞着袜子,已经连“唔”的声音都懒得发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月盈就是觉得有一种危机感。她紧张地下床,吹熄蜡烛,整间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窗外漆黑一片,听不到半点声响。这夜晚的开封城寂静的如此安详,竟似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感觉。
那只猫只叫了一声就没再叫。实际上那根本算不上一声,最多是半声而已。声音在发出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好像被人忽然扼住了喉咙。
窗外有人,绝对有人!
这种感觉不仅仅取于直觉,更能解答出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问题——皇帝身边的人不可能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此刻的柳家宅院肯定被人盯上了!
虽然听不到任何声息,但院子四周可能已经被上百名殿前侍卫包围,而那半声猫叫应该是人扼喉掐断的。
好在周月盈只是打了个盹,并没有真的睡着。否则任何一名殿前侍卫忽然闯入,她都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周月盈只觉得汗毛倒竖,冷汗横流。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多想的人,但眼前微妙的情况却由不得她不多想。她所绑架的人非同寻常,任何一个照顾不周都容易前功尽弃。之前事出仓促,考虑不周。她本以为赵佶经常借宿在外,不会因为被人掳走而横生事端。但凡事总有意外,如果现在她真是被殿前侍卫盯上的话,那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有提前行动。
想到这里,周月盈忽然抽出长剑,将赵佶身上的绸带割断。赵佶只觉剑寒透体,以为周月盈是要伤害自己,立时吓的全身颤抖,差点尿了裤子。只是口中塞满了袜子,根本喊不出声。
周月盈鄙夷的看了赵佶一眼,又从床头抽出一根绸带,将赵佶双手紧紧绑缚,这才把赵佶嘴里的袜子拿掉,冷冷道:“你可以站起来了!”
袜子离口,赵佶“哇”的一声大叫出来。觉出重获自由的一刻,“噌”的一声抬腿就跑。但因为被捆绑多时,手脚宛若木杆般麻木,只是跑了一步就扑腾一下跪倒在地。紧跟着,肥大的脑袋“咚”的一声磕在周月盈脚下,磕出老大一个包——此刻的赵佶活脱一只跪倒在周月盈裙下的大蛤蟆。
这蛤蟆就是当朝皇帝?
周月盈哑然失笑,“皇帝陛下不必如此大礼,救你的人已经来了,被他们看到堂堂九五之尊居然给青楼女子磕头可不太好……”周月盈虽然不知殿前侍卫是不是真的守在外面。但料想就算在外面,只要听到她与皇帝对话,定不会贸然出手。
“朕哪里是想给你磕头……”像臣子一般拜服在周月盈裙下的赵佶苦笑道:“实在是朕腿脚软得很,爬不起来……”赵佶双手被绑,只好用手肘支撑身体。肥大的屁股高高拱起,想再从起上爬起来。只是这样一来,额头再次贴到了地上,又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你看,又磕了一个头。”周月盈灿若梨花地笑道:“吾皇不必如此拘礼,小女子怕承受不起呢……”
赵佶摇了摇头,知道在此局面下无法对周月盈强横,只好故作委屈地叹道:“你受了寡人的大礼,为何却不扶寡人起来?”
周月盈将冷月古剑悬在赵佶眼前晃了晃:“现在这里是我做主,可由不得您了。赵佶,外面可能有几百名殿前侍卫守着,你看怎生想个法子,让他们全都滚蛋?”
赵佶身为皇帝,从未有人敢当面直呼其名。所以在听到“赵佶”两个字时,只惊的全身一颤,随后才意识到周月盈是在称呼自己。
“你……你叫寡人什么?”
“赵佶啊!”周月盈满不在乎地道。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称呼寡人……你难道不想要脑袋了吗?”
周月盈“呵呵”一笑:“挟持皇帝本身就是谋逆大罪,我既然敢绑你回家,就没想着活着走出家门。不论如何,我临死之前必然带着一个死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不叫柳万里,就叫赵佶!”
爬在地上的赵佶摇头苦笑:“这柳万里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你如此神魂颠倒。”
“跟你无关。”周月盈表情一冷,对赵佶道:“你让外面的人进来一个说话!”
“可以。”赵佶道:“不过既然是殿前侍卫,就定然武功高强,你就不怕死在他们手下?像你这样天仙似的美人若是随随便便就被杀了岂不可惜?……”
周月盈微微一笑,大声说道:“谢谢皇帝陛下的关心,不过您大可放心。月盈从七八岁就已剑不离手,就算剑法当真不济,也是苦练了二十年的光阴。虽然并没有杀过几个人,但自信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皇帝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我相信外面的人绝对不敢轻举妄动。而且我这一次并不是为了伤你,只是为了拿你换一个人,所以你的手下一定不会冒险与我动手的。”
为了让外面的人听到,周月盈故意将这番话说的很大声。她很直接地表明目的,同时也让外面的人知道皇帝暂时并无生命危险。这样一来,敌人就应该不会贸然闯入。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对赵佶道:“让领头的人说话!”
赵佶点了点头,知道外面有殿前侍卫之后他反倒镇静了不少,清了清嗓子喊道:“现在外面谁是管事的?”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个男子的浑厚声音:“带御器械张前在此,听候皇上旨意。”
周月盈认识这个声音,这人便是李师师家门外阻拦自己的黑衣汉子。当时周月盈随手一剑就将他逼退,所以并未把他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这个被自己一剑就逼出“狗呛屎神功第一式就地十八滚”的张前竟然是一名带御器械。
她曾听柳万里说过侍卫司里的事,像是殿前侍卫这种人在皇城中有三千名。这些人通常都是从禁军中千里挑一选拔出来的精锐,对身高、力量、武功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若论打架,几乎个个都有以一当十的本领。柳万里曾经也入选过殿前侍卫,但因为他有着贪酒好色种种缺点,甚至武试当天人影不见,终究还是落选了。
带御器械是在三千名殿前侍卫中层层挑选出来的六个人。这六人统领侍卫司,可以在皇帝身边佩剑出入。带御器械的武功身手在民间都有一种传说色彩,坊间传说他们能飞檐走壁、单手碎石,拿上兵刃就可以以一敌千。柳万里曾见过一名带御器械演练剑法,虽然他自信不会输给那人,但自讨却并无必胜把握。
周月盈之前一剑逼退的就是这样一名带御器械。虽然这一剑得手的主因是张前轻视她的女子身份,但周月盈那迅捷诡异的一剑本来也足以取了张前的性命。那一剑正是柳万里的得意之作,失吾剑法第十九式——马失前蹄。
周月盈忽然有些后悔之前没一剑刺死张前,如果当时刺死了他,可能就没有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了。
赵佶自然不知周月盈心中瞬息间竟闪过如此多的念头,不过听到张前的声音他倒长长的舒了口气,他有生以来从来没觉得张前那粗重厚实的声音如此悦耳过。
“张前,你带了多少人来。”赵佶问道。
“就我和弟弟张后两个。”张前犹豫了下,说道:“因为不知发生何事,所以小人并不敢惊动侍卫司。”
听到外面只有两人,周月盈也舒了口气。不过想到这有可能是张前的缓兵之计,倒也不敢放松。她拉着赵佶坐到椅子里,忽然想起来什么,忙回头发问:“张前,你们把我的狸猫掐死了吗?”
窗外传来张前不无恭敬的声音:“在下不敢掐死周姑娘的猫……只是抱在怀里,不敢让它发出声音……”
周月盈点了点头:“放了它吧!”
“自当遵命……”张前说。
话音未落,周月盈听到狸猫“喵”了一声,这才明白是猫救了她一命。如果没有它的半声“喵”,周月盈现在可能已经沦为阶下之囚或者剑下亡魂了。
窗外张前礼貌地说道:“周姑娘剑法高深,适才剑下留情,在下深感恩德。不过保护皇上周全是在下的职责,所以虽然明知不敌,还是尾随而至……”
周月盈摇了摇头,淡淡道:“你不用如此自谦。我不过是忽施偷袭,你不过是措手不及。真打的话,十个我都打得过你。”这番话她说的倒是真话。她自讨十个自己也未必敌的过柳万里,而张前身为天下仅有的六名带御器械之一,实力当不在柳万里之下。
“周姑娘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要搭救柳万里吗?”张前试探道。
“正是……”周月盈问道:“莫非你认识他?”
“知道,但不认识。”张前道:“柳万里以一己之力击退五千禁军并以一敌百杀退明尊教的事迹早已疯传东京,甚至谷雕凤这样一等一的高手也折在柳万里手下,一剑擎天柳万里的大名真可谓是威震当世、天下无敌。现在一提到柳万里的名字连小孩都能吓的止住哭声,这等声威在下确实望尘莫及……”
“这些事我都知道了。”周月盈不耐烦地问道:“我想知道你们怎么抓住他的。”
“数日前他易容改扮潜入开封,却被一名旧友认了出来。殿前司秘密派人捉拿,由禁军指挥使谷雕麒亲自出马,用几百人布下天罗地网才将他抓回殿前司狱。”
“好吧。”周月盈点头道:“我要你们现在就把他放出来,再为我们准备一辆马车、四匹快马,并打开城门放我们离开汴京。当我们安全之后,自然会把皇帝放还给你们。”
“这……”张前踌躇了下,说道:“在下身为带御器械,只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全,殿前司的事情却是无权插手的。”
“这我不管。”周月盈没好气地道:“一个时辰之内如果见不到我相公,你们就等着为赵佶收尸吧。”
赵佶听到这句话全身一颤,忍不住插口道:“张前,别废话了,快去把柳万里带来。”
“可是皇上……”
“可是什么?”赵佶呵斥道:“是一个教头的命重要还是寡人的命重要?快去把人带回来,你不知道朕脖子上现在正悬着一把剑吗?”
“谨遵圣命……”张前显然不敢再跟赵佶分辨了。
周月盈似乎听到张前与另外一人耳语,说的什么却没听清,忙大声说道:“只允许你们两个人在这里,不允许加派任何人包围夹击,如果被我发现外面有其他人,也会立刻杀了赵佶。”
“周姑娘请放心……”张前无奈道:“这种事情我们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声张。今天晚上的事情自然闹的越小越好,我们也希望您和尊夫能平安出城,以保皇上周全。”
周月盈点头道:“嗯,这还像句人话,去吧。”
……
柳万里如何回到开封?又如何被殿前司抓获?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多前的七月十五日,轩园山庄大战当晚说起。
那日大战之后,轩辕家世代经营的宅院被大火毁于一旦。轩辕无恨的替身被谷雕凤偷袭而死,而真正的轩辕无恨则在关键时刻杀出来救了柳万里、谷雕龙等人一命。
虽然山庄火势难以扑灭,但闻风而至的武林豪杰却还是在山庄门前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武林大会”。轩辕无恨当场将明尊教定性为魔教,并以轩辕世家的名义向全武林发出征讨令。虽然刚开始还有人质疑轩辕无恨的身份,但当神拳门掌门金不换站出来力证之后,就没人敢再质疑了。
当天到场的群雄虽然不是都与魔教有宿怨,但谁都看到轩辕山庄的百年基业一天之内毁于魔教之手,人人都是义愤填膺。而在听说柳万里几乎以一己之力击退魔教后,明尊教这个曾经神秘而恐怖的组织看起来就也不那么强大了。
当天,几乎所有的大小门派都表明立场,与魔教划清界限,势不两立,其中也包括峨眉派这样的名门大派。
在金不换和无为道人的提议下,众人当场约定三个月后再邀天下英雄相聚华山脚下的神拳门,然后誓师远征,直取西域大光明殿。而这三个月的时间则用来扩大声势,遍邀天下群雄,并进一步调查魔教势力部署以及大光明殿位置所在。
柳万里在轩辕山庄一战可谓出尽风头,他放的一把大火虽然烧了轩辕家的祖业,却也救了数千名江湖汉子的性命。许多人感恩戴德,争着抢着来巴结他。而之前他胡诌的那个外号“一剑擎天”则再次不胫而走,成为他真正的外号。
对于此事,柳万里只能苦笑一声,感叹世事无常。一个穷尽十几年想要精忠报国的人到头来却成了一名杀人如麻的乱臣贼子,这事却从何说起?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排。这句话说的不仅仅是柳万里的悲哀,更是天下千千万万不得志者的悲哀。
一剑擎天?呵呵,听起来更像是个笑话而已。
当天,柳万里、谷雕龙、李文曦、李文圻四人被轩辕无恨请到轩辕世家位于城西的一处隐秘别院中住下。轩辕世家家财颇丰,在江州一带极有势力,像这样的别院在江州少说也设了三五处,目的就是在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派上用场。
轩辕无恨晚上没有睡觉,一直与几名管家整理家财账目,并在纸上写下一些他想要卖出的家产和营生。
柳万里对金钱毫无概念。见他们忙的热火朝天,自己只觉得一阵无趣,便走到院子里去散心。
其时大雨初停,清新的泥土气息充斥鼻息。柳万里有些百无聊赖,在别院中走来走去,绕着园子中心一座人工湖信步而行。那人工湖建的比较草率,甚至湖边镶嵌的石头都有脱落。湖中心并没有假山怪石之类的设置,甚至连花草都种得寥寥。
这种简单的陈设显然与轩辕世家铺张奢侈的作风颇有不同。但联系到当今皇帝对石头的喜爱,这种布置其实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应奉局已经连夜恢复,谁都不知道这花石纲之役会不会从苏杭一带延伸到江州。毕竟当今皇帝是出了名的风流荒唐,谁都猜不到他下一个奇思妙想会让哪家遭殃。
到底什么是花石纲,会被当世人如此深恶痛绝?
其实所谓“纲”就是运输船队,每十艘大船为一纲。而花石纲则是道君皇帝赵佶亲自设立,专门为他从江南一带网罗“奇花异石”的船队。
道君皇帝笃信道教,迷信升天成仙之说。手下弄臣善于揣摩圣意,便提议在开封建一个仙境所在,名曰“艮岳”。然而人间天堂在苏杭,并不在汴京,所以赵佶便下令将江南的园林美景从几千里外搬回汴京,这便是花石纲的由来。
如果只是奇花异石的话倒还好说,然而当圣旨降临江南时候,整个江南几乎全被拆了。
应奉局专门负责花石纲的征收和运送。在道君皇帝的支持下,应奉局可以对当地的百姓予求予取。只要听说哪个老百姓家里有什么花花草草或者怪石假山比较精致特别,差官就能带着士兵闯入该户,用黄色封条一贴,就变成了进贡皇家的东西。应奉局还要求百姓认真保管,如果该物品损坏半点,该户主人都要摊上“大不敬”的罪过。罚钱挨打只是最轻的处罚,拿不出钱的人家甚至还要受刑入狱,株连全家。
有些人家被征的花木石山极为高大,搬运起来不方便。兵士们就把那家的墙壁砸穿、房屋拆毁,同时还要乘机敲诈勒索。若有人敢反抗,就会被当成忤逆犯上的乱臣贼子送官查办,因此家破人亡者无可计量,数不胜数。
而那些“身材”高大的奇花异石在沿河北上时往往要经过城墙桥梁,船高不得过时便拆桥毁墙。从江南运河到京师的距离岂止几千里?因此城破路断者更是难以计数。
当时主持应奉局的就是被时人称之为“六贼”之一的朱勔,也是方腊誓师起义时宣布要杀的第一个人。
江南一带的百姓被应奉局和花石纲扰的苦不堪言,许多大富之家都因为家中藏有顽石而倾家荡产。所以在这之后,民间的园林建造基本一切从简,什么奇葩怪石能省则省,万一花石纲之役扩大到大宋全境,谁都不知道自己家是不是第一个遭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