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之地,自有风流去处。
东京之隅,胜似天上人间。
花楼酒市莫争芳,抚完了醋意曲,诉不尽万种风情。
舞榭歌台香犹在,唱罢了念奴娇,道一声官人万福。
这里是金环巷,全开封最好玩的地方。
丝竹之音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充盈着整条巷子,帘底窗缝之下不知隐藏着谁的桃腮杏脸。清浅回眸,微露粉颈****;盈盈一笑,只见醉客乐不忧国。
时值宣和三年,八月二十三日晚。
銮铃清脆,环佩叮铛。
夜幕灯火下,繁星点点色淡,月色朦胧如纱。
一名紫衣女子骑了匹白马冒冒失失地闯进金环巷。
巷子两旁是看不尽的鸳瓦粉墙,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精致的兽环,飞檐之下高槐苍翠,森森瘦竹掩映幽幽石径。
紫衣女子显然无心赏景,她紫色的斗篷迎风飘荡,一头柔顺光滑的青丝在马蹄的踢踏声中反复起伏,宛若一朵朵黑色的浪花。
白马长嘶一声,停在一户人家门前。那紫衣女子看似柔弱的娇躯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一跃,稳稳落在地上。
紫衣女子手持佩剑,一双细长的玉臂紧握剑柄,急匆匆冲进了院子。
门前早有一名粗壮魁伟的黑衣汉子拦住去路,问道:姑娘找谁?
“让开!”紫衣女子娇叱道。她“唰”一声抽出长剑,一剑刺向那黑衣汉子。其剑法之迅捷、剑势之刁钻绝不逊色于武林中的任何一位一流高手。
黑衣汉子没料到这女人说来就来,更没料到她剑法如此精深。只见到一道清凛的寒光猛然一闪,立时觉得不妙。没等冷汗浸透衣被,他已不得不顺势仰倒,就地滚出三步之外。
那紫衣女子这一剑只是要逼退对手,并没有杀人之意,否则黑衣汉子势必要被一剑穿胸。
逼退黑衣汉子后,紫衣女子脚下丝毫不停,快步闯入房中。那黑衣汉子惊出一头冷汗,连滚带爬的起身后,连忙对紫衣女子喊道:“姑娘,别进去!”
紫衣女子连头都没回,进了屋子之后快步来到睡房里,却在芙蓉暖账中找到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
床上女子惊呼一声连忙用被子遮住身体。床上男子看到紫衣女子却微微一笑,对怀中的女子微笑,自信满满地道:“师师,不用惊讶,周姑娘应该是来寻我的。”
床上女子这才注意到紫衣女子的样貌。她有一双晶莹如玉的眸子,在跃动的烛火下闪烁着异样澄澈的光彩。她脸上的精致轮廓宛若出自最高明的工笔画师之手,便是牡丹花盛开时的绝美线条也无法与之媲美。
“周月盈,是你!”床上女子惊呼道:“你不是已经从良了吗?”
“是的。”周月盈似笑非笑地点头说道:“不过现在恐怕要落草了。”说着,走到床前。却将长剑指到床头男子颈上:“穿上衣服,跟我走。”
床上女子有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蛋。只是略施脂粉之下,就显出一副天生丽质的媚态。她用幽怨的眼神瞪了周月盈一眼,却用媚酥入骨的声音娇滴滴道:“月盈……凭你的姿色,犯不上这样跟我抢男人吧……”
周月盈皱起眉头,对床上女子冷哼一声,“李师师,收起你那千娇百媚的那一套。这一套对男人或许管用,对我一个女子却半点用都没有。”
床上女子全没想到周月盈态度会如此恶劣,只吓的躲在墙角中。她惶恐的看着周月盈手中的长剑,全身瑟瑟发抖,竟不敢再发一言。
这时,室外黑衣汉子已经来到门前,对紫衣女子大喝道:“泼妇不得无礼!这位是当今圣上……”
话音未落,床上男子冲那黑衣汉子呵斥道:“张前,退下!月盈姑娘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黑衣汉子极不情愿的收住话头,跪拜辞去。
床上男子“呵呵”一笑,肆无忌惮地起床穿衣,悠然自得地说:“月盈姑娘是来给寡人唱曲助兴的吗?这把剑我见你舞过几次,果然是‘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月前听说你从良时,我还有些惋惜,以为再也看不到你舞剑弄曲,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相见。”
原来此人正是道君皇帝赵佶。
赵佶今年正好三十九岁。长着一副慈眉善目,淡长细眉八字胡,身材和脸型都略显富态,双下巴很明显。从外表看来,这位皇帝更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员外善人。
与赵佶同床的那名女子则是当代第一名妓李师师。在民间传说中,这位迷倒当朝天子的女子往往被说成仙女一般的人物。然而现在,她光溜溜的身体惊慌失措的躲在角落,只用一张粉被来遮羞的她早已花容失色。此刻的她看起来与平常女子也没什么大不相同的,只是脸蛋更娇媚一点罢了。
赵佶穿好了衣服,对周月盈嘻嘻笑道:“月盈姑娘,你要朕穿衣服,朕已经穿好了。现在还要朕做什么呢?再脱了吗?”
周月盈对赵佶微微一笑:“我要你跟我走!”不由分说地揪起赵佶的衣袖往外走。
“去、去哪?……慢点!……”
出门时,那黑衣汉子还待要拦截,却被赵佶喝住。周月盈拉赵佶上了白马,眨眼奔出金环巷,一路往内城旧宋门方向奔去。
白马行至一宅院,周月盈将皇帝引入宅中,栓了马,随即锁上大门。
赵佶还道周月盈这般做作只为与他玩乐,也不生气也不惊讶,只是笑嘻嘻的任凭周月盈摆布。
进了卧室。周月盈刚点起蜡烛,赵佶已经从背后将她环抱,耳语道:“美人,可想死寡人了……”
周月盈微微一笑,将赵佶的一双肥手轻轻拿下。却从床头拿起一根红色绸带,笑吟吟的道:“皇上……我们今天来玩一个特别的好么?”
“哦?特别的?什么特别呢?”赵佶色眯眯地问道。
“您先坐下。”周月盈拉赵佶坐到一张太师椅上,没等赵佶坐稳,立刻用红绸带将赵佶缠在凳子上。
赵佶面露惊讶,但眨眼又恢复一脸色相:“美人……你这是要玩什么新花样?”
“你马上就知道了……”周月盈将红绸系了一个死扣,但这样还不放心,又从别处另拿了几条绸带将赵佶的手脚也捆了个严严实实。
赵佶手脚被捆的一动不能动,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脸上变色道:“月盈……这样不是很好玩……你到底想对朕干什么?”
身为皇帝,赵佶在宫中向来作威作福惯了。哪怕他随口一句戏言都能吓的身边的人磕头求饶,所以这句问话的语气对赵佶而言已经是非常严重了。不过在周月盈那里这句话却并没有什么用。周月盈只是微微一笑,对赵佶敛衽万福,温文尔雅地道:“皇上,今天和明天都要委屈一下你咯。”
“什……什么意思?”赵佶全身一颤,这才觉得大事不妙。
周月盈笑盈盈地问道:“皇上,你可知道你现在身在何人家中?”
“不知道……”赵佶摇了摇头,皱眉说:“月盈,别闹了,快点放开朕。朕可以只当你是开玩笑,赦你无罪。”
“你在柳万里家里。”周月盈对赵佶的“仁慈”全不理睬故,自顾自地说。
赵佶楞了一下:“柳万里,那又是谁?”
“他是禁军中高俅手下的一名教头,不过现在被革职查办,关在殿前司狱中。”
“不过是个教头而已,小人物!他犯了什么罪,竟轮得到……”
周月盈听到“小人物”三个字之后微一皱眉,竟不耐烦地打断赵佶:“小人物?天下人在你眼里谁不是小人物?……是,你说得对。可能柳万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整个天下。他是我相公,虽然我们还没拜天地,但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相公了。”
赵佶虽然不善察言观色,但也听出不是话头。忙顺着周月盈的话道:“你是想让朕赦免于他?这个好办,全天下都是朕的,朕说谁有罪谁最有罪,说谁无罪谁就无罪。”
“好,我要你赦免我相公柳万里以及我的一切罪过,并承诺永生永世不与我们两人为难。”
“好说,好说。你先放开朕,朕回宫后马上降一道圣旨赦免你们两人的罪过。”
周月盈“呵呵”一笑,脸上竟现出一丝鄙夷之色。她低头附在赵佶耳边,用甜如浸蜜的声音说道:“皇上,你真当奴家是傻子吗?可能你在别人眼里是九五之尊,可以予求予取。但在我眼里,却跟其他嫖客没什么不同。一样的逢场作戏,一样的言而无信。皇上不要忘了奴家是**出身,而**从来就不会相信嫖客说的话,因为嫖客从来就没说过真话。您现在大可以什么都答应奴家,甚至当场写下赦免令。但一旦您回宫,您就会把现在做的一切承诺全都忘了……”
听到周月盈称呼自己为嫖客,赵佶显然有些恼怒。他板着脸,没好气地说:“那你想要朕怎么办?朕现在被你绑在这里,连脚趾都动弹不得,便是想写圣旨也写不了!”
“皇上,请稍安勿躁。”周月盈用近乎暧昧的语调说道:“明天就是我相公被公开问斩的日子,那时我就带您去法场把他换回来。到时候一命换一命,我想监斩官一定会同意的。”
赵佶只气得连八字胡都哆嗦了,被捆绑在太师椅上的“龙体”震颤不已,“胡闹!你……居然把朕跟那个武夫相提并论!这成何体统!朕乃千金之躯,天下安危系于朕一人之身!朕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这腌臜妇人担待的起吗!”
周月盈盈盈一拜,清浅笑道:“皇上息怒。皇上请放心,你有没有三长两短奴家半点也没放在心上。但是如果奴家的相公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奴家第一个就会切掉皇帝陛下您的脑袋,以谢亡夫在天之灵。”这番话说的极为温婉动听,语调似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惬意,却听得赵佶如入冰山雪谷,全身汗毛倒竖,好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家猫。
周月盈又俯身检查了赵佶身上的绑缚,确定他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后这才起身。赵佶情知周月盈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了自己,但还是忍不住用求饶的语气问道:“月盈姑娘……”
周月盈不耐烦地打断他:“不要叫我姑娘,我现在是柳夫人!”
“啊……好好……柳夫人……”赵佶央求道:“朕保证绝对不逃跑,您看能不能放松一下捆绑,朕的腿脚都被捆麻了。朕发誓:只要你肯帮我解开绳子,我就封你夫君为安国候,到时候你就是安国夫人……”
没等赵佶说完,周月盈已经用一双白色罗袜将他嘴巴塞住。见赵佶终于说不出话了,这才盈盈一笑,满意地道:“皇上,奴家对不住了……今天晚上就劳烦您跟我同房歇息,只不过奴家的床没有李师师的床大,睡不下两人。所以今天晚上我睡床,您睡凳子……”
赵佶脸色通红,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苦于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周月盈平躺床边,也不脱衣、也不铺被,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心爱的佩剑。
这把剑是柳万里的家传宝剑——冷月古剑。自从柳万里老爹去世之后,此剑就传到柳万里手里。
柳万里拿到冷月古剑时,宝剑身上已经有了锈迹,剑形依旧但锋利不再。柳万里只好找铸剑大师陈治子再行修复,这才将这把削铁如泥的古剑恢复原貌。当时开封有富家子弟开出十万两纹银欲买此剑,但柳万里却理都没理。
那时柳万里初入禁军没几年便成了教头,正是年少有为、意气风发之时。他自觉文武全才,前途不可限量,想要在军中混个封侯拜将只是时间问题,甚至入朝为相也不无可能。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十多年过去了,八十万禁军教头依然威风不改,连升个都教头看起来都是遥不可及的梦……
在柳万里最郁郁不得志的那几年,他认识了周月盈。很难说明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两人一见如故,但他们在第一次相见时便已将对方列为生平唯一知己。
从此以后,她成了他生命的中心,但她却不确定他是不是自己生命的中心。
那只是偶然的一天,喝得半醉的柳万里忽然拔出冷月古剑在周月盈面前荡剑而舞。
那是怎样锋芒毕露的一把剑?其凸凹有致的镜面浑然天成,没半点斧凿痕迹。如青霜染就的剑身在阳光的反射下映出道道紫电寒芒。剑柄之上镶有宝玉,其晶莹温润的质地宛若滴脂凝露,看不到半点瑕疵……
周月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剑,也没见过这样的人。她本来没指望柳万里会将这把看做性命的宝剑赠与自己。但事实上:周月盈只是表达了一下喜欢的意思,柳万里当即解剑,拱手相赠。
拔出冷月古剑的那一刻,周月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对柳万里这样一个俸禄并不算高的教头来说,这把剑可能意味着他全部身家。这样随随便便的就把传家至宝赠与他人,他到底是疯子还是傻子?
周月盈拿剑的手颤抖了,她不敢要,她不敢接受柳万里这么贵重的礼物……
柳万里却只是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大笑着念出李太白的诗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哈哈哈哈……”
从此以后,冷月古剑成了周月盈形影不离的佩剑。而她,也成了柳万里形影不离的红颜知己。
好事不出门,糗事传千里。很快,柳万里慷慨解剑赠**的故事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口耳相传,成为当时人们津津乐道的笑谈。柳万里生性淡漠豁达,对这个疯传汴京的笑话全不在意。不过这件事却让周月盈出了名,让她这个原本普通的歌姬一下子跃升为开封名人,到最后甚至与李师师等人齐名,被列为东京四大名妓之一。但无论周月盈认识多少达官贵人,也不论他接受过旁人多贵重的礼物。她从来没觉得任何一个男人比柳万里对她更好,更从来没觉得任何一件礼物的价值可以胜过冷月古剑。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雪月风花之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柳万里忽然不再找她了。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更不曾派人与她诉说缘由。他只是忽然消失在开封城过百万数的人潮人海中,不再出现。
起初她还以为是柳万里家里或军中出了急事需要处理,也没在意。但当柳万里消失了持续一个月时,她不得不担心起这个将一切给了她的男子。她去禁军营中,很容易就找到了他,那时他在教手下的士兵演练枪法。
她问柳万里为何不来找她,柳万里的回答很简单、也很无奈,他说:“我没钱了……”
“你以为****无情只爱钱对吗?……”这是她脱口而出的话,她甚至都没给柳万里辩解的机会,劈头盖脸地说:“柳万里,我告诉你,没有哪个****是天生想当****的。你要是真的只把我当****,那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这把剑还你!”
她是哭着走的,那把与她形影不离的冷月古剑就这样被她交还到柳万里手里,毫不吝惜的……
柳万里唯一的反应是目瞪口呆。他愣愣看着她娇弱的身影委屈地跑出禁军大营,不知不觉间,某种微妙的情愫烟花般绽放在两人之间。
后来,柳万里亲自拿着冷月古剑找到周月盈,并郑重其事地将古剑交到她手中……
现在想起来,这些故事就像是昨天发生的。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无法将这些记忆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