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辞职,让很多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在国企干得好好的,财务工作又是这么稳定,何苦自己给自己出难题呢?就连他辞职的理由——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都让人觉得不是一个成熟的人能说的出来的。他的一个同事,听说了他辞职的消息,笑着说,老陈就天生不是干这财务的料,这么多年埋在报表和数字里,完全是生活所迫,这次看来是彻底想明白了,才能下这样的决心,写出这样的话。
陈默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他每天忙着,好像比上班的时候还要忙,他要写很久以前就想好好写的东西,看很久以前就想好好看的书,他甚至还计划,要去一个很久以前就想去的南方小镇,除了工作,他好像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因为暂时没想再找工作,要依靠自己的一点积蓄省吃俭用,所以,他每天过得都很简单:自己做的健康的一日三餐,快乐地晨跑,安静地阅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悲喜交集地写着每一个字。而他曾经以为自己身边的,那一成不变的世界,现在却每天都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的面前,陈默感受着上班时从未有过的充实与惊喜,那天他心血来潮,甚至翻出了一辆自己很久以前的自行车,想去后海,听着一路的京腔京韵,骑行在BJ的胡同。每一天,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活着。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将要沉沉睡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句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和一个财务的身份,和繁复奇怪的报表,和丰厚或菲薄的薪水,和明争暗斗的升迁,已经渐行渐远,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已经被悄悄地唤醒,所以,当杜薇为大学十年聚会的事情打电话给陈默时,拿着电话的他,听着杜薇熟悉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杜薇还是老样子,上来对他就是一通批判,什么不联系同学啦,不关心班里活动之类的,然后说班里要更新同学通讯录,让陈默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发邮件给她,陈默有些纳闷地问道:“咱们班不是琥珀联系这件事的吗?她是咱们班的团委书记啊,忙孩子忙得没时间见大家啦?”
听到陈默这句问话,杜薇在电话那头,却异乎寻常地沉默了,等了良久,就在陈默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的时候,慢慢说道:“她病了,她对我说,你不问就不要告诉你。”
陈默突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着办公室明亮的日光灯,自己好像一下回到了那天,那天,他知道了琥珀和别人,走在了一起。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他觉得眼前的灯管,似乎都会和那天一样,随时会炸裂开来,他低声问道:“什么病?”
杜薇一反往常的伶牙俐齿,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产后风湿,”她紧接着说道:“是挺重的那种。”
“有多严重?”陈默紧接着问道,他完全不知道这个病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琥珀病了,病得很重。
“就是疼起来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的。具体症状,她没说。”杜薇回答道。
杜薇那边接着说的是什么,陈默已经听不见了,他的脑海里,只想着孩子满月那天见到的琥珀,还有她看孩子时,那慈爱而幸福的眼神。
“杜薇和我说了,我想见你。”这是陈默给琥珀电话的第一句。
琥珀在电话那头,没有说话。
“今天晚上七点,你定地方。”陈默接着说道。
“不行不行,今天晚上我有事,明天,明天我也有事,其实我没什么事的,真的。”琥珀说得有点语无伦次。
“那就后天晚上,你定地方,我等你消息。”陈默不等琥珀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陈默静静地坐着,看着对面的琥珀。自从大学毕业后,他们两个人,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桌子上,摆着刚端上来的菜,两个人都没有动筷子,好像都没有吃东西的意思,好像他们,也没想好说什么,所以只是静静地坐着,互相安静地看着,这让陈默想起他们分手的那个夜晚,他们俩也是像现在这样,就这么静静地互相看着,不发一言。
最后,还是陈默先开的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琥珀有些诧异地扬起眉,好像很好笑似的眨了眨眼睛,她长长的睫毛,依然像两只蝴蝶的翅膀,在陈默的视线里,轻轻划过眼前的空气,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漂浮,他看不清琥珀脸上的表情,似乎那如同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一闪一闪地,也带走了她眼中的悲喜。
她笑着说道:“别听杜薇大惊小怪的,没什么事的。再说,”琥珀沉吟了一下,低下头,避开陈默的眼睛,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的桌子,“再说了,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陈默看着她,然后,他的目光慢慢往下,落到她放在桌上的手上。那曾经是一双白皙而温暖的手,陈默曾经是如此地熟悉,熟悉这双手上每个手指的样子,熟悉这双手上,每一条细细的掌纹。只是现在这双手,似乎有一点和原先不同,陈默有些奇怪地,他开始仔细地凝视着琥珀的这双手。琥珀意识到陈默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连忙把手紧紧地握了起来,她的手指,就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迅速地逃进了她的掌心,死死地守在掌心这个洞里,即使连手上的骨节已经攥得发白,也不肯出来。
陈默看着她紧紧攥住的手,然后又转向她的脸,说道:“你确实不用告诉我,但是,我想知道。”
琥珀研究什么似的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轻轻摇着头道:“可能今天,我就不应该来。”
陈默自说自话地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都说了没什么事情的,杜薇真是的。”琥珀好像有点生气了。
陈默看着琥珀,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然后慢慢伸出手,拉过琥珀攥得紧紧的右手,琥珀使劲抗拒着,一直想把手抽回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小声说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呀?别人都看着你呢。”陈默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用力把她的手放到玻璃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打开,他看着那只曾经熟悉,而现在如此陌生的手,她的食指和中指,已经严重地变形了,陈默轻轻碰触了一下那两根手指,那手指僵硬得,如同有温度的木头,或者说,那仅仅是两根,有温度的木头。
琥珀一下子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陈默,突然很快地说道:“我已经和林克离婚了。”
陈默觉得身边的一切,突然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整个世界好像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只剩下他眼前的琥珀,那张渐渐模糊的安静微笑着的脸,和她刚刚那一句,在自己脑海里,越来越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