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说的很简单,她说有了孩子以后,林克还是很顾家的,对孩子和她都很好,“你知道他那个人。”她淡淡地说道。
孩子慢慢长大了,林克也当上了他们支行的行长,正是春风得意,那个时候,他开始喜欢上了高尔夫球,最初是因为要陪客户,然后就是自己周末去打,琥珀说自己没兴趣,“他喜欢就让他去吧。”琥珀依然淡淡地说道。
“一开始是每个周日去打球,他打球的地方在郊外,当天来回跑他说太累,于是就在那边住一晚上,然后是住每个周末,到后来,是整个星期都不回来了,最后那一次,我整个一个月没有见到他,那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琥珀说到这里,就像一个刚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身子往后一下靠在了椅子背上,然后,拿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水,脸上渐渐泛起的红晕,像一个正在成熟的苹果。
“再后来,我们就和和气气地分开了,女儿跟了他。”琥珀把水杯放下,然后抬起头,看着陈默的眼睛,还是淡淡地说道。
陈默有些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琥珀,她轻描淡写的语调,好像是,在说着一件别人的事情,这不再是那个爱哭爱笑,喜欢耍小脾气的琥珀了,她温润的面容上,似乎看不到曾经生活的波澜,只有一抹从容淡然的微笑,挂在她微笑的唇边。
从那次见面以后,陈默开始不自觉地,每天给琥珀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个短信,也许是简单的一句“你好吗?”,或者,只是用符号打出的一个笑脸。琥珀每次接他的电话都是带着笑意,在电话的那一端,或是耐心地倾听,或是温柔地开解。听着她温暖动听的声音,陈默都会想起,那个他和琥珀牵着手,并肩走出校园的深秋午后,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开始迷惑于自己的记忆:他和琥珀是如何分手的,又是如何重新开始,像过去那样谈心聊天的?过去,仿佛只是一场清晰的梦境,而现在的彼此,却变成了两个模糊而亲近的影子。他们会笑着说起往事,似乎亲密得像从来没有分离过,却又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对方不愿提起的隐痛。陈默的生活,好像慢慢回到了大学的时光,他好像找回了过去的自己,却又不确定地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在他们久别重逢的微笑背后,好像有一些东西,彻底地改变了。
那一年的夏天,在陈默的记忆中异常清晰,不仅仅因为那一年是他毕业十周年,还因为那是一个特别的2006年,可以说,那一年的夏天,是属于那一年德国世界杯的。自从揭幕战的开场哨响起之后,BJ深夜的大街小巷里,都会看到熬夜守在电视机前的人们,听到那兴奋的呼喊与遗憾的叹息,那个六月,连身边的空气里,似乎都充斥着啤酒和人们狂热的味道,而琥珀约陈默见面的那天,恰恰,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
琥珀在电话里很认真地说,她认识一个报社的编辑,说是可以帮陈默看看他写的东西。“让别人看看你写的东西总没有坏处,再说万一要是有希望发表呢?不是也能有点稿酬吗?你总得要生活,这样下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是吧?”她在电话那头,很是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
陈默知道琥珀的用心良苦,她到现在,还在保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他知道,自己只有同意的份儿。
和琥珀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在什刹海的一个酒吧。
那天晚上正好是世界杯十六强的淘汰赛,悬挂在酒吧四角里的高清液晶电视,正在现场直播着比赛实况,酒吧里人声鼎沸,吵闹异常。人们一边看着电视上的比赛,听着电视解说员或是精彩或是无厘头的解说,一边大声地交谈着,手中啤酒瓶的相互碰撞声,喝彩声,叫喊声,把酒吧的房顶都要掀翻了。琥珀笑着说,因为知道你们男的都是球迷,特地选了这个地方,不耽误你们看球。
那个编辑看了两眼陈默的稿子,也和他聊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写的不错,挺有想法之类的话。不过陈默不知道,如果琥珀不在场,他是不是还会说得这么客气。看着琥珀望着他们两人期待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陈默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愧疚,他很怕自己,让琥珀失望。
过了一会儿,编辑说他还有事,就先走了,琥珀把他送到门口,还很是郑重地拜托了一下。陈默站立当场,觉得有种突如其来的尴尬,就好像自己是一个在学校做了错事的孩子,而琥珀如同家长,在恳请老师能放他一马。
六月底的什刹海,夜风吹来,还有些微微的凉意,陈默和琥珀,穿过一堆堆拥挤喧闹的人群,坐回到自己的位子,这时陈默才发现,琥珀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好像很冷似的,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头,大口地喝着热水。
陈默看着她,问道:“你,很冷吗?”
琥珀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她只是微微颤抖着,穿上一件自己的厚外套,但好像还是有点冷得直打哆嗦似的,用双手捧着热热的水杯,
陈默看着酒吧里穿着T恤背心,依然汗流浃背的男人们,还有穿着暴露得,已和内衣无异的女孩们,脸上依旧被汗水弄湿的妆,他的心里突然一紧,他靠过去,低声地问琥珀道:“你的病。。。?”
琥珀此刻脸色白得,像一场被大雪覆盖的原野,她的头抬起,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有看着他,她的眼神,像在看着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东西。她颤抖地,用手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片,然后一口吞下。陈默一直看着她,没有说话。
琥珀吃完药,看了一眼陈默,然后低低地说道:“没有什么的,我一会儿就好。”
陈默默默地坐到她的身边,慢慢地用自己的双手,轻轻捧住琥珀还在颤抖的右手,他没有看琥珀,只是轻轻地说道:“那让我握着你的手。可能,会暖和一点。”
两个人再没有说话,就是这样坐着,一个人的一只手,放到了另一个人一双手的掌心里。
电视转播里的球赛声音好像远了,周围人们的声音也好像远了了,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坐着,在那一刻,什刹海淡白的月色,微醺而喧闹的轻风,欢乐的人群,冒着泡沫的酒杯,不知不觉被相互握着手的这两个人,坐成了一段时间的背景。
不知道过了多久,琥珀的脸上,好像慢慢恢复了一点血色,她扭过头,看着陈默的眼睛,正要对陈默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整个酒吧里的人们,突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般地喊叫声,不少人都激动得站了起来,每个人的眼睛,全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的电视屏幕,而一个著名的体育解说员,正在以一个超出疯狂意义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不停地高声呼喊着:“亚昆塔,点球!点球!点球!格罗索立功了,格罗索立功了!不要给澳大利亚队任何的机会。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他继承了意大利的光荣传统。法切蒂、卡布里尼、马尔蒂尼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格罗索一个人他代表了意大利足球悠久的历史和传统,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这一声接一声已接近精神病人呓语般的嘶喊,完全突破了中央台体育主持人的作风,大家都先是不由得一愣,然后全都好奇地笑着,听着解说员连珠炮般地解说,再紧接着,就全都不错眼珠地盯着电视上准备罚出的点球。
“托蒂,面对这个点球。他面对的全世界意大利球迷的目光和期待。施瓦泽曾经在世界杯预选赛的附加赛中扑出过两个点球,托蒂应该深知这一点,他还能够微笑着面对他面前的这个人吗?10秒钟以后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此时酒吧里的气氛,随着解说员从平缓逐渐到高昂的声音,瞬间变得沉重起来,紧张得连空气,似乎都可以随时拧出水来。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焦急而不安地等待着,好像已经到了再喘息一秒,就会窒息的地步。那一刻,就连坐在后面的陈默和琥珀,也不由得挺直身子坐起来,牢牢盯住远处的屏幕。
一阵漫长如生命般的等待之后,人们看着托蒂起跑,看着他起脚,看着球,如同离弦之箭一样直入球网,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沸腾了。而进球最出彩的,依然是已完全进入癫狂状态的解说员。
“球进啦!比赛结束了!意大利队获得了胜利,淘汰了澳大利亚队。他们没有再一次倒在希丁克的球队面前,伟大的意大利!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马尔蒂尼今天生日快乐!意大利万岁!这个点球是一个绝对理论上的绝杀。绝对的死角,意大利队进入了八强!胜利属于意大利,属于格罗索,属于卡纳瓦罗,属于赞布罗塔,属于布冯,属于马尔蒂尼,属于所有热爱意大利足球的人!”
酒吧里的人们,在解说员和进球绝杀双重疯狂的刺激下,互相拥抱击掌,大声叫骂着,肆意喊叫着,而就在这一刻,陈默发现自己,已经紧紧抱住琥珀,正在亲吻着她冰凉却红润的嘴唇,他看见琥珀惊讶的眼神和不停闪动的睫毛,然后,她开始默默而热烈地回应他。一切发生得是如此自然,又是如此陌生,就好像,他们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初吻。
在陈默和琥珀那个初吻多年以后的,一个初夏的夜晚,陈默在一个近到可以碰到琥珀睫毛的距离,看着琥珀大大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心,随着黄健翔的惊天一吼,和他那毫无来由的撕心裂肺的呼喊,一起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