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不多时便停靠在了德春园门前。姜南有些诧异的看着身旁沉静坐着的褚枭启,平滑的俊容上无丝毫表情,可眼梢隐约可见煞气,那浑然天成的冰冷气质表露无遗。她全然没想到他会将自己平安送回来,一时之间似乎有些呆滞了,皱起眉,又垂下眼帘,眸光闪了闪。
“怎么?不想下车了?”
褚枭启说这话时却是紧紧盯着姜南的,无羁的微笑。眼神却是冻结的,眸子里面一片透凉,毫无笑意。
姜南楞了楞,慌忙推开车门,前脚刚跨出去,不想那红缎子高跟鞋一扭,她整个人便摔在了路边,模样狼狈至极,她咬了咬唇,揉了揉脚踝,索性将那鞋子一脱,扔得老远。
彷佛对这个反应感到惊讶,褚枭启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那泛着调侃笑意的眼直直盯着地上的人。旋即做了一个手势,汽车便带着些许嚣张气焰扬长而去,剩余的只是一团子黑色废气。
姜南耗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黑色眼睛凝视着远去的汽车,她的脸慢慢白了起来,对着快消失的车影狠狠啐了句“挨千刀的王八蛋。”跟着戏班子东奔西走久了,什么脏话都就学会了。
许朝阳从副驾驶的位置悄悄回首看,那一位的脸色被昏暗的灯光掩盖住,让他辨不出他是喜是怒。嘴角抖了抖几次,才开口笑道:“启少,您看,现在要不要去甄小姐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
“我是想,既然刚刚那姜小姐….”
“闭上你的狗嘴,你以为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回府。”
“是!”
许朝阳悻悻转过头,嘴上的笑渐渐收敛了起来。跟着这主儿好些年,却还是没能将他性子摸透,真让人难以捉摸。想到这,他双手用力抓了抓双鬓,脸上是呲牙咧嘴的表情,倒是逗得开车的司机喜笑颜开。
姜南身体恢复重新登台已是好几日后,每逢她的戏码,德春园人潮涌动,就连围栏的站票都已叫被外头倒卖的票贩叫价到两个大洋。私下的堂会饭局各类应酬更是络绎不绝,在江月娟的教导下,渐渐她也学得处事圆滑,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该几分客气几分热络拿捏的很是恰到好处。
这一日,排完戏姜南推掉了所有应酬,在江月娟难看的面色下出了门。
鸿福祥门口的青石板被先前的一场雨水冲刷的格外干净,姜南立在门外,见店铺内各色衣着光鲜的人物进进出出。心知今日生意定是不错,嘴上不由得浮现出了笑容。
才刚进了门,小学徒便应了上来。
“姑娘来了。师傅,南姑娘来了。”小学徒并不知姜南的全名,只知道师傅常唤她南南。
郁汉卿正在柜台打着算盘,见着姜南,这才从花梨木太师椅上起身。扣上账本,笑道:“南南,你来了。”许久不见,他似乎瘦了些,一身月白长袍墨色的锦缎马褂,乌黑的发整齐地向后梳着,笑容间是难掩的欢喜,如工笔细绘的五官却比女子还要娟丽上几分。
“嗯。”
姜南含笑坐到了一边,看着他,心湖中仿佛有一颗小石子投下,掀起了滚滚的波涛。店内已不似先前的热闹,一旁的红漆大柜台上,堆的满满的全是布料,有两个女子正在拿着一匹印度花布挑选着,一边挑着一边交头接耳嬉笑。
此时屋里的阳光很足,打在姜南脸上,有些透明的发白。郁汉卿有些呆呆的坐在她身旁,眼睛却只盯着柜台上,在净琉璃盆里放着清水和雨花小圆石,白色的水仙花仿佛跟她一般的芬芳。
“看你今儿个心情还不错,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莫非你想我每次来你这,都蹬鼻子上脸?”
“那倒不是,见你开心,我就知足了。”
姜南不再说话,只是把玩着粉彩龙纹花瓶里插着的鸡毛掸子,掸子上那撮翠绿的毛被照得极亮。郁汉卿亦不再言语,只是看着她。他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便无法动弹。她身上的香气隐隐的袭来,那般的甜蜜。明明就只是那么一会儿,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汉卿。”
“嗯?”郁汉卿有些讶异的应着,记忆里她极少唤他的名字。小时候,她总是贪耍讨厌念书,每当他教她写字、念诗,她就会背着家人偷偷叫他:“你这个生得像女人的妖怪。”
“师傅,结账。”小学徒站在柜台旁,手里捧着那两个女子挑选的布匹。
郁汉卿抬起迷离的眼看了看姜南,她抿着苍白的唇,嘴角微微地翘起,弯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露出了浅浅的笑:“去吧!客人等着呢!”
呆了一下,他才带着浓浓的倦怠之意勉力笑道:“过来,我顺带给你看几样东西。”
姜南楞了楞,便木然起身跟着他走到了柜台旁。那两个女子结了帐,抱着布匹喜滋滋便出了店。郁汉卿这才从柜台下捧出几件叠好的旗袍,对着姜南笑道:“去试试吧!”
旗袍料子是极好的真丝缎,浅紫、杏黄、豆青,拢共三件。姜南伸手触摸那件浅紫色的,上面是深紫色水滴纹,好像凤凰的尾羽,还有米白丝线织就的一簇一簇的鸢尾花,称得上华丽的面料,轻轻柔柔的贴在她手心。
“你明知前阵子师娘刚带我来买了新的,怎么又做了?”嘴里的埋怨却掩饰不了满心的欢喜。
“天气越发热起来,这几件夏天穿正合适不过。早前给你送过去,可去了好几次你不是在排戏就是出门了,你现在越发红....肯定很累,我也不敢多去打扰!今儿正好来了便试试吧!”郁汉卿说完嘴角有摸淡笑,可掩盖不住眼里的那丝彷徨。
姜南眨了眨眼,竟突然觉得心头有些发酸,他来找她的事她竟一点也不知情,她不敢去想他没有见到她的那些时日心里有多难受多失望。她的应酬一天比一天多,外面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他应该也听到了吧!
“谢谢你,汉卿….”她艰涩的说着,然后逃也似的进了换衣间。
磨蹭了许久,才换了旗袍出来,站在了镜子前。两鬓蓬松只用一根缎带流水似的挽着,杏黄旗袍上绣着大朵白色金盏花,正衬得姜南人同花娇。
“你手艺还是这么好,根本看不到针脚。只是腰身好像宽了。”
“是吗?我看看。”郁汉卿上前看了看,便拿过皮尺量了起来。姜南见他神情宁静儒雅,只是剑眉忧虑的蹵起,他们那样的近,呼吸间都仿佛能闻见他身上特有的阳光气息。
她恍惚觉得这还是从前,小时候她极是淘气,仗着家人疼爱,常常将教习先生气得不敢登门。这时候,他却奋勇自荐担任起了教习她的责任,她和那些先生一点也不一样,无论她怎么打怎么骂,他就是风雨无阻。这许多年来,他一直未变,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笑着的,那笑,比阳光还和煦……
郁汉卿收好皮尺,方才笑道:“是你瘦了。不过没关系,你现在正长身子,过段时间又会胖回去的。”他说着,眼神同姜南一起凝视着镜子。那弯下的眉梢,撩情似的眼角,嘴上是要把身前人呵护在心头的笑颜。
“老板,我来取衣服。”
郁汉卿回过首见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摩登小姐。水青色的番花长裙,上面还有象牙色的曲线,仿佛水上的波浪。妆画的很艳丽,杏眼中荡漾着一股略带野性的调皮劲。他这才隐约回想起,眼前这位正是前些日子来定制衣服的易府千金易芳菲。
“噢,易小姐,您稍等。”
“三哥,你进来啊!”女子跺了跺脚,嘟着嘴冲着门外喊。门外的人脸色铁青,慢步踏了进来,眉眼间充斥着极不耐烦。
“你别这样嘛!一身军装搭着你那张冷冰冰的脸,怪瘆人的。”女子不依不饶撒着娇,全然不顾眼前人那墨黑的眼眸警戒似地瞪着她。
姜南心下好奇,眼角忽的一瞥,只见门口俏丽的女子身后,正站着一身戎装挺拔高傲的褚枭启。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躲藏,却发现他目光正好扫了过来。他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惊奇,先前铁青的脸,渐渐柔软了起来,肆无忌惮的目光紧紧锁在姜南身上。
他过于深邃的眼神,让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拢了拢心神,抬脚准备去换衣间,却见那撒娇的女子已经捧着衣料走了进去。店内只有一间换衣屋,无奈她只得顿住身子,垂头立在原地。
空气一下变得僵硬。过了半响,换衣间青色厚呢子幔帐才撩开,女子一身石榴红旗袍走了出来,那改良的旗袍将她身材包得完美至极,她自己似也很满意,笑容璀璨对着镜子比划着。
姜南慌忙逃似的进了换衣间,隐约听见外面女子的声音响起:“三哥,你看老祖宗寿辰那天,我就穿这身去怎样?”
“随你。”散漫的声音,透露着男子的心不在焉。
“三哥!你看一眼嘛!”
换好衣服,姜南撩开幔帐,径直朝柜台走去。郁汉卿见她神色匆匆,面颊苍白,担忧问道:“怎么了?”
她从随手包里掏出张一寸大小的纸皮,勉力挤出个笑容道:“没事,我得走了。这明晚的戏票,你有空就来吧!”说着便转身朝外走。
“南南,衣服没拿。”
“改日我再来取。”说完逃似的出了店铺,甩离那灼灼的视线。
褚枭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根英国香烟,也不点燃只放在鼻尖嗅着。挚热的眼神从远去的身影移至郁汉卿身上,饶有趣味中却隐约流转着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