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云从远处飘来,天色由先前的猩红变换成墨灰,沉沉的彷佛要坠下来,压抑得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正是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姜南将一丝乱发拢于耳后,终是鼓足勇气推开了眼前的那扇门。院子里那株老梨树已是枝繁叶茂,拳头大小的果子密密麻麻的将树枝压的更低。她还记得,这些梨并不好吃,有些酸有些硬,到嘴里还有涩涩的余味。
廊下正熨着布匹的小学徒这时才看见姜南,一脸惊讶,放下熨斗,也顾不上打招呼,边往前屋跑边大声喊着:“师傅,南姑娘来了,师傅…”
郁汉卿有些踉跄地跑到后院,远远就见姜南立在梨树下,她身上穿着他当初为她做的那件豆青色素净旗袍,头发是随意的挽着,露出的耳朵上明晃晃似粉似白的一对砖石格外耀眼。
他们就站在原地看着对方,彷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眼里有浓浓的雾气,模糊而沉重,压在他心上,压的生疼。他再也无暇顾及,冲过去紧紧搂住了她,她身上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再仔细一闻那清香里竟夹杂着几许淡淡的烟草味。
这味道他是那样陌生,陌生的让他害怕起来。一种恐惧的感觉在瞬间占据了他的思想,颤抖的手缓缓放开她,眼睛却不敢看她,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许久,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前段时间到处的报纸都在说你因病封箱,我疯了似的去戏班子找你,可他们不是避而不见就是编谎话塘塞过去,我揣着一颗心食不能昧夜不能寝…如今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这些话就如一把钢刀,一下又一下,穿进她胸口。她看着他瘦到可怕的身形,眼泪再也止不住泼下来,复又紧紧抱住他,十指紧紧攥着他后背的衣衫,泣不成声说道:“汉卿,如今我能守住的只有这颗心了。”
郁汉卿心下一阵痉挛,瞳孔渐渐放大,墨黑的眼里那簇火苗一点点被浇灭,只剩下一片灰烬,茫然又寂寞。他喉结动了动,艰难问道:“他对你好吗?”
姜南感觉一阵绝望袭来,身不由己的痛是苦涩的,咽不下去溢不出来,就哽在心上翻搅着。她哭得更是肝肠寸断,她不知道现下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尽管她恨透了自己的软弱与无能。
郁汉卿听着她的哭声心更是刺痛,他的手扬在半空中,愣了半晌,最终毫无生气的垂下。他还能去抱她吗?想到这他嘴角浮上了自嘲的笑容。
姜南已然嗅出了他的隐忍,默默放开他,双手胡乱在脸上抹着泪,她缓缓闭上眼,又缓缓睁开眼,狠狠的吸了口气,嘴角努力绽出一丝笑,声音却依旧是止不住的颤抖:“天色不早…我得走了…你多保重……”
她像是负伤的野兽,倔强又隐忍的藏着伤口,用尽了全身力气转身离去。过去的点点滴滴像是决堤的洪水淹没着她整个脑海,越去想越觉得似场梦,如烟如雾。
“南南,我们……”
她停住脚步,木然转身,看着他满脸都是期盼,她嫣然一笑,笑里有令人心碎的凄凉与孤独:“汉卿,忘了我罢。找个身家清白的女子好好过日子,从我踏进戏班子那天开始,就注定只能是下九流的命,前路早已不可许。”
一席话,打碎了他所有期待,所有憧憬。他的心狠狠地抽蓄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痛死过去。他还记得,记得她说,汉卿,我定会为了你护好我自己…那一字一句他都还记得!
姜南回到丹景山时天已快黑了,西式别墅里早早就拉亮了所有电灯,远远就能看见一团灯火辉煌。
她颤颤巍巍的走过花园,见晴好和许朝阳站在门口檐下伸着脖子来回走动,晴好见着她立马冲上前来接过手包,焦急说道:“小姐,您可回来了,少爷两个时辰前就过来了,这会在楼上书房等您呢。”
姜南微微一愣,淡淡说道:“他不是传话说今天不过来吗?”
许朝阳说道:“启少在猎场掏了一窝小灰兔,说是送过来给小姐解闷,可过来见你不在,这帮下人也说不出您去了哪里,刚发了一通脾气。您快上去吧!”
晴好扶着姜南上了楼梯,有些担忧的看着她,细声说道:“小姐,您好好跟少爷说话,别又像前几天那样吵得不可收场。”
他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就像硝药遇上火石,总有吵不完的架,在饭厅吵,遭殃的是饭桌,在卧室吵,遭殃的是摆设。屋里家具换了一批又一批,其他下人都麻木了。
姜南轻轻叩了叩书房红木门,没有回应,她便擅自推开了门。只见褚枭启正坐在紫檀书桌前,一身笔挺的戎装,似笑非笑的笑着她,隐隐散发着冰冷。
而一旁沙发上摆着一只木制笼子,里面有着四五只毛绒绒的灰色小兔子,姜南盯着看了半晌并未见它们动,她这才发现竟已全部死了,眼珠子翻着白。
她心下一阵寒意袭来,她瞪着大眼看着他。这时窗外一声惊雷,跟着便是淅淅沥沥声,雨终于下下来了。她两手紧紧扣在身后,将全身的重力压在门框上。
“你去哪里了?”他起身过来,看着她笑问,可眼里却找不到一丝笑意。
屋顶的风扇呼呼作响,姜南轻轻控制着自己的气息,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本约了阿姐逛街,可她爽约了,我一个人逛也无趣,便去喝咖啡又吃了客蛋糕就回来了。”
褚枭启专注又深刻的看着她,突然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吻下去,辗转吸吮了一番又放开,冷笑道:“这就奇怪了,你嘴里既没有咖啡味也没有蛋糕味。”
姜南低下头不敢去看他随时会蹦出火花的眼睛,这时却感觉到他冰冷的手搭上了她的咽喉,她心一阵一阵缩紧,抬首看着他青筋暴露的脸,咽喉上的手已收拢,她呼吸渐渐困难,眼看下口气就上不来时,他却松开了她。
“这些日子是我太纵着你了吧?你以为你用调虎离山计支开司机,就能瞒天过海去和他幽会?你他妈一次又一次触碰到我的极限,但凡我发狠都够你死一百回了。”他高高的眉深蹙着,呼吸跟着心内的怒火逐渐加重,只是他不清楚,那团火是气自己还是气她。下一秒,他烦躁的踢翻了书桌,书桌上的纸墨笔砚和茶具散落一地。
姜南蹲下身子大口的喘着气,咽喉还隐隐散发着痛,这种痛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多遗憾他没有直接掐死她。这样活着有什么用,不过是个傀儡是个玩偶,一举一动都要受人摆布。
想到这,她泛白的脸出现了笑容,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她眼圈红红的看着他,却没有泪,大概先前已把一生的泪都流干了。嘴上一字一句说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还可怕,这世上谁又能长生不老,不过早晚的关系而已。”
褚枭启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咧开嘴笑了好几声,不恼不怒,淡淡说道:“想死是吗?可以啊!不过一个人上路多无趣,要是荣生班上百人一起和你上路才有意思,还有你的青莲阿姐,这样你们大团圆,又可以在地下唱戏了,不是吗?”
姜南看着他不无讥讽的嘴脸真是恶心透了,她再也压抑不住愤恨,拼尽力气冲上去对着他又捶又打,嘴里恶狠狠的骂着:“你这个恶魔,你会不得好死的。”
褚枭启募的一把挥开姜南,他的脸上被她尖锐的指甲刮出了好几道口子,红红的淌着血。他看着摔倒在地的姜南,她眼中是清晰可见的痛苦神色,那种神色就像是熄灭的烛火,只有一团冷冽和空洞。
他面容变的狰狞的嗜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你趁早断了想和郁汉卿生不同裘死同穴的念头。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再踏出这座屋子。”他说完便笑了起来,笑里的讽刺气息,严苛而尖锐。手温柔的抚上她毫无温度的脸颊,又说道:“不过,你也不必灰心,哪一天我玩腻了,发善心将你送回郁汉卿身边也不是没有可能。”说完扬长而去,将门摔的震响。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窗户开着,风扇也还转着,姜南觉得冷极了,她躺在地上腃着抱紧了手臂。她还这样年轻,可所有的路在十七岁生日那晚就彻底断了,长到可怕的余生,她还能去奢望什么,祈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