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雨过后,栗阳的夏季总算进入了尾声,窗外终于不再是毒辣的日头,也不再是听得人心发慌的蝉鸣蛙叫。姜南还延续着在戏班子天泛白便起床的习惯,丫鬟婆子这时一般都还没起,她会穿着练功服轻手轻脚到院子里,扎会儿马步,再折一枝树桠当花枪耍一轮,又来几个前后空翻,待天亮时屋里有响动再放开嗓子吼两声。
院子里有一支扛枪的侍从,是褚枭启上次离去后派来的,这月余来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站着岗。只要姜南不走到正门口那片领域,他们就都跟死了一样对周遭事一概不闻不问。
练功吼嗓结束后回屋洗漱换装,这时丫鬟婆子都已备好了早点。用完早点又回屋喂鹦鹉,完了再睡个把钟头回笼觉。往往醒了就是晌午,这样一天就算熬走了一半。
卧房除了晴好其余下人没得允许是不能踏足的,墙上的西洋钟敲十二下她便准时进屋伺候姜南起床下楼用午膳。
两人刚走下扶梯,便有丫鬟急匆匆过来对着姜南说道:“小姐,有个妇人在外面吵着要见您,那班扛枪的不让进,先前您没醒也不敢打扰。您看…”
姜南心下一想,青莲阿姐隔三差五过来,若是她,那班人没理由拦着。除了她,能找到这的便只有一个人,姜南睇了一眼晴好,晴好心领神会立马跟着丫鬟往外走。
果然不一会,便见晴好带着江月娟走进来,她穿着件银灰色珠纱旗袍,脸上虽然抹了粉可依旧盖不住老态和憔悴,那双眼珠子从进门开始就溜溜转着,嘴里不住的啧啧啧感叹:“南南,这屋子可真气派。”
姜南笑说了句:“师娘,你来了。”走过去牵起江月娟的手,将她带到沙发上坐下,又吩咐晴好上茶点。
江月娟小心翼翼坐在沙发上弹了弹,又抽出洒花手帕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看着姜南若有所思说道:“南南,那外面怎么那样多站岗的?可磨蹭了我好些时辰。”
姜南将白瓷茶盏往江月娟面前推了推,说道:“您先喝口茶,大伙儿都还好吗?师傅还好吗?”
江月娟一听这话,脸上的笑便如西山日落一点点消失不见,看着姜南叹了口气,又用手帕去抹眼角,带着哭腔说道:“难为你还记挂着你师傅和这一班子人,我也不瞒你说,今儿来就是想跟你道个别。你虽说不是我生的,可你九岁就到了班子里,这么多年咱们早就跟母女一样了不是?”
姜南怔了一怔,问道:“道别是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
江月娟又垂下头去抹泪,虽然自始自终都没见她眼眶湿润过,可演戏演全套的道理她还是拿捏的很好的。嘴上徐徐说道:“启少将你放在这温室里,定然是不会让外面的风雨扰乱你,也不怪你不知道。就快打仗了,褚军和华北军在凤都僵持了半个来月了。虽说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到栗阳来,可咱们也得早做打算不是,你师傅一个旧识在南边有关系,写信说那边有个大剧院正缺班子。收拾妥当了,这月底就出发。”
姜南微微挑眉,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翻滚着。她除了吃喝好点,和犯人有什么区别呢,外面的风风雨雨她一点不得知。这种日子还不如那些年跟着班子东奔西跑,虽然苦了些,可至少还能感觉自己是个人。
她低下头抚摸着茶盏,淡淡说道:“真好,不管去哪里,大伙儿都在一起,真好……”
江月娟脸上又堆上了笑容,说道:“傻孩子,再好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混口饭吃。你这才是真的好,住着这样漂亮的房子,一屋子丫鬟婆子伺候着,那一位又那样看重你,你看光外面站岗的就有十来个,我们班子里就数你命好有福气,只不过……”
姜南嘴角上扬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讽刺的笑容,她到现在才知道,当人家圈养的玩物,在旁人看来竟是命好有福气。
江月娟见她呆呆坐着有些魂不守舍,她拢了拢心神,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期期艾艾说道:“南南,这些话我本不该说的,可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你封箱后,翠茗成日把心思放在应酬上,香芹功底又那样,咱们班子一日不如一日。那启少带走你不过派人来招呼了一声,咱们也不敢问他要个交待。可你说,这一班子还得活下去不是……”
姜南早猜到她的来意,不待她说完,便唤来晴好,说道:“屋里梳妆桌上有个红色盒子,你给我取来。”
晴好自然是知道那盒子里装着什么,打量了一翻江月娟,对着姜南说道:“小姐,自从上次少爷和您吵完架走了,这一月多都没来过,你虽说吃穿不用钱,可这屋里上上下下的人若不打发,指不定日后更是蹬鼻子上脸,况且……”
“快去吧,你今儿话越发多了。”姜南说着不悦的蹙了蹙眉,脸色更是难看。晴好见状,只得将余下的话咽下,斜睇了江月娟一眼便转身上楼去。
江月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尴尬的坐在沙发上,手机绞着帕子。
空气寂静了半晌,直到晴好将盒子取来,气氛才又从凝固中软化。姜南打开那红木盒子,递到江月娟手上,细说道:“这些钱都是我唱旦角以来存下的,里面还有些首饰,我很少戴,师娘您不嫌弃就留着。”
江月娟颤颤巍巍接过盒子,咧嘴笑了一下,眼角终于憋出了几颗泪,对着姜南说道:“南南,我替班子里你兄弟姐妹们跟你道谢了。你不知道,因要开仗,南下的铁路都封了,咱们这么多人加上箱笼,就算雇马车也得一个来月路程,没有你这资助,指不定得折腾死多少人在路上呢。”
这时墙上的西洋钟铛铛响了十四下,姜南见已是下午两点,起身说道:“师娘,不说这些了。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定还没用午饭,咱们去餐厅边吃边聊吧!”
江月娟跟着起身,捂嘴笑道:“你看我竟耽误了你用膳,我就不吃了。戏班子还有好多收尾工作,离了我没一件能省心。南南,你好好照顾自己,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说着眼泪淅淅沥沥的就洒下来,姜南见状心里自是难受,眼圈也跟着泛红。就算从小被她打骂惯了,可毕竟师徒一场,这一分开天南地北竟不知道还会不会相见。
江月娟将手帕翻了一面去擦姜南脸上的泪,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舍的,柔声说道:“南南,听师娘一句,别和启少耍性子,这女人永远耍不过男人。你服帖些好好把握住他,日子长了感情牢固了,正室咱就不奢望了,可怎么着也能是个姨太太不是。要是能怀上一男半女,你说这下半辈子不就掉福窝里了吗?行了,不用送了,我走了啊!”
姜南强撑着笑意目送江月娟出了门。她立在原地半晌没动,嘴上依旧笑着,只是心里感觉像被掏空了似的麻木木的。这么多年,她一直期盼能脱离戏班子,如今算是彻底出来了,却不是她最希望的形式,反而是最不希望的。
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府里暴乱那一日,没完没了的杀戮持续到深夜,地上的血随着雨变成了红色的河流。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嬷嬷,变得面目狰狞,对着她恶狠狠说道:“要不是我藏着你,你这会早成亡魂了,从今儿开始你既没有爹娘也没有家了。”
哭也哭不出的悲哀,看不见未来,亦回不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