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阳的夏季向来闷热又漫长,尤其夜晚最是煎熬,余热的空气,加之一浪高过一浪的蛙鸣虫叫,真真叫人睡不踏实。
姜南的房间朝向很是向阳,往往天都黑透了屋里热气却是不退。辗转反侧许久才浅浅睡过去,朦胧中却做起了梦,梦里自己被个巨大的蝎子追杀,她拼了命的跑,偏偏镂花高跟鞋踩到了裙子下摆,摔得她全身都疼,刚想爬起来却见那大蝎子已跑到她面前,她浑身颤栗的抬头一看,那蝎子头上居然是张褚枭启的脸,他脸色冷冰冰的,两眼却似要喷出火,徐徐说着:“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姜南张大嘴巴歇斯底里的尖叫了起来……
“姑娘,南姑娘,您醒醒…”床榻陪睡的喜娣被姜南的尖叫声吵醒,起床抹黑拉亮了电灯。
姜南整个人如弹弓瞬间弹坐了起来,汗水顺着白皙的脸庞滴落在起伏不定的胸口上。
“姑娘是不是做噩梦了?”喜娣说着便去倒水。见姜南一脸汗水,又去拿蒲扇,却左右找不着,只得随手拿起张报纸对着姜南作扇引风。
姜南一连喝了好几杯水,喜娣又在旁打扇说话,她这才平静了些。
正待重新躺下,却突然瞥见喜娣手里的报纸。她一把抓过来铺开,只见褚枭启一身戎装,握着马鞭桀骜不驯的笑着。旁边醒目黑字写着:虎父自然无犬子,三少智剿土匪窝。跟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介绍他怎么离间土匪头目,怎么威逼利诱,到最后将大部分土匪收为军用,满篇的称赞和表扬。
“威逼利诱的把戏他倒玩的炉火纯青。”姜南说着将报纸撕了个粉碎,扬的一地都是纸屑。
喜娣从未见她发过脾气,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站了半响,诺诺道:“姑娘,要不…早些睡吧,明儿周府还有堂会呢。”
姜南重重叹了口气,倒下翻来覆去才睡着,好在一夜无梦。
天色尚早,周府却已热闹非凡,下人忙里忙外的搬桌抬椅,荣生班上串下跳的搭着戏台子。
姜南因着离开戏还早,便想先去瞧瞧青莲。跟着上房的老妈子穿过花园,又过了两三个厅才到青莲的庭院。雕花楠木的门推开,屋内却是烟雾缭绕,姜南环顾四周,格局都是旧时的模样,乌黑的家具显得房内光线更是昏暗。
她努力才看清角落软榻上躺了个妇人正吞云吐雾着,小几上堆满了黑色的福寿膏,青莲原本丰盈的面颊早已暗黄凹陷,她觉得眼睛有一种刺痛感。
她疯了似的冲过去夺过烟枪,生气说道:“阿姐,你这是做什么?你才刚出月子。”
青莲仿佛这才看见她,慵懒的起身,又理了理裙褂,笑道:“你来啦。这些下人现在越发会听差了,进我屋也是不先禀报一声。”
说着又冲门外吼道:“芳兰,去把小少爷抱过来给他南姨瞧瞧。”门外叫芳兰的丫头应了一声便跑开了。
“阿姐,你为何要沾染上这东西?你看你现在瘦得手上的青筋都快蹦出来了。”
青莲看了看姜南,醉人的磁性声音带着萎靡,笑容也透着阴郁和凄凉:“这长到可怕的日日夜夜,总得找个东西寄托着,不然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姜南看着青莲那毫无生气的面容,心下意识狠狠地抽蓄了一下。在戏班时青莲是那样的美丽朝气,猫眼石般的眼里永远是波澜不惊,就连知晓翠茗联通江月娟下药把她送到周老爷床上后,她也不似眼下这般颓废堕落。
“阿姐,你过得不好吗?”姜南拉过青莲纤细的手小心翼翼的问道。
“好与不好还重要吗?说得好听是个续弦夫人,不好听也就是个玩物罢了。高兴了赏你锦衣玉食,不高兴了打骂羞辱。”青莲说着勉励笑了下,目光转向窗柩,淡淡道:“小妹,这就是我的命。我们这样的身份哪里还敢去奢望呵护与尊重……”
姜南觉得现在的青莲就似一朵快凋谢的花,虽然还开着却已经败了。她的心里隐隐作痛,为她,也为自己。
“走罢,我得去迎客了,你也该去上妆了。午席散了后我再带孩子给你看。”说完对着黄铜镜子整了整妆容便拖着姜南走出了满是鸦片弥漫的房间。
周家本是世代为官,皇朝没落时投机从了商,现在生意在栗阳城里也是做的有名有号。今日来的宾客大多是商界人士,却也不乏一些军中旧交。
周府老爷不过五十,但整日的寻欢作乐酒缸烟堆里泡着,显得格外苍老,此时一脸褶子咧着大黄牙和青莲站一起相敬如宾的招呼着来客。
上房的管家这时匆忙跑过来,不知在周老爷耳边嘀咕了什么,只见周老爷小眼睛瞪大嘴上笑的分外诧异,对着来宾拱手笑道:“各位先坐着,戏马上开场。前边儿来了几个客,我去去就来。”
说完随着管家一阵风就到了正门口,只见褚枭启并着梁大庆携带了一帮侍从由正门外徐徐走进来。他今日并没有穿军装和西服,身上是件青缎细丝长袍衫,肤色晒的有些黝黑,显得更是英姿飒爽。
周老爷立马上前,笑得甚是谄媚,拱手道:“不知启少和梁少光临,周某有失远迎啊!”
褚枭启点头一笑温润如玉。身旁的梁大庆已示意侍从将两人的礼盒递与管家,笑得别有用心道:“听闻周叔今儿可是请的荣生班祝堂会,敢情我和启少有耳福了。”
周老爷一面带着他们往搭戏台子的院里走,一面笑道:“因为贱内过去也出自荣生班,多少还有些交情,所以今日有幸请到姜老板临唱。这马上开场的正是她的《广寒宫》,若启少和梁少喜欢,周某愿意加码让姜老板多唱几出。”
褚枭启一撩长衫风度翩翩坐下,嘴角带着讥讽笑道:“那姜老板一向自视清高,周老爷能请动她着实有面子。”
下人这时奉上了茶果点心,褚枭启端过瓷釉茶杯,盖子摩擦着杯口,双眼紧锁着戏台。
一阵锣鼓喧天预示着戏已开场,率先登台的是一众神仙婢女,个个朝气蓬勃,白里透红的面容露着醉人的微笑,拖曳的裙衫正翩翩起舞。一段悠长的西皮伴着舞姿结束,便是姜南扮演的广寒仙子登场。一身粉白的戏服,腰间系着金丝流苏,月白色的披肩显得更是出尘脱俗。她本背着戏台出场,莲步走到中央,以袖挡面,缓缓转过身羞涩一笑,台下传来男客抽气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叫好声。
姜南甩开了水袖,眼神迷离,面上已是郁郁寡欢,嘴上徐徐唱道:“忧思愁肠无退路…寒月宫里无白头…念他张弓箭离弦…独我颔首望尘世……”跟着是一段繁复的舞蹈动作,她旋转回眸间仿佛瞧见,十米开外的观众首座上有人正笑的飞扬跋扈的盯着她。
姜南心下一紧,大概是自己被昨夜的梦吓得太厉害了罢,不然怎么出现幻觉看见褚枭启坐在那里。她再转身结束舞蹈,音乐一换,跟着便见扮演天庭王母的香芹携着一众小仙出场。
翠茗大概是碍于陈年旧事并没来周府,所以王母的角色这才落到香芹头上。
这出《广寒宫》唱了约一个时辰,叫一众来宾过足了瘾,姜南在绵绵不断的掌声中作福退场。临近台后时,她壮着胆子又回头看向台下,这时前院开席,来宾皆起身离去,她环视一圈并未看见那可怕的身影,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姜南一下后台,喜娣已笑逐颜开上前,边替她解着披肩,边说道:“姑娘,府里已为你收拾出一间屋子作更衣房。周夫人又拖人来说,叫你快些洁面换衣,一会儿她来接你去南院女眷那边坐席。咱们这就去下妆罢!”
姜南点点头跟着喜娣穿过庭院,来到了靠东边的一处厢房内。
这样热的天,繁琐的戏服早让姜南香汗淋漓,喜娣忙前忙后端水为她洁面擦身。下完妆换上了杏黄的无袖旗袍,喜娣嫌太素,又为她扑了一层薄粉,扑了粉的脸色甚是白净,喜娣觉得不妥又擅自抹了层胭脂。盯着姜南左看右看,这才满意笑道:“姑娘现在的样子比那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还好看。”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姜南嫣然一笑,掐了一把喜娣,说道:“就知道贫嘴,快去开门,大概是青莲阿姐来了。”
喜娣笑着去开门,姜南对着镜子擦试脸上多余的胭脂。许久都没听见声响,她疑惑的问道:“喜娣,是阿姐来了吗?”没人应答。
她好奇的转过身,这一看只觉全身血液都凝聚了,一阵一阵的发冷。只见褚枭启气势磅礴的立在门口,脸色铁青眼神凶狠的看着她。再一望,四周哪里还有喜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