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德春园门口车水马龙,小贩、摊位将路挤得水泄不通。园内鼓乐齐鸣,戏已然开场了,戏台的雕格上挂着的金丝绿闪的流苏,强光下映得戏台辉煌耀目。
台上正唱着《武家坡》,收尾便是《樊江关》。姜南已上完妆,着绣花短袄和垂丝小甲,腰横宝剑,足踏蛮靴,头戴珠冠,双垂雉尾,站在戏台子后,撩起落地帘子一望,只见楼上楼下,座无虚席,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虽不是第一次登台,可以前那毕竟是走个过场的小角。如今就要唱主角了,小腿竟忍不住颤栗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得似大鼓在捶,正极力平复心情,只听身后传来翠茗的声音:“还在看什么?准备上场了。你最好别给我出什么岔子。”
姜南转过身,见翠茗画着油彩的脸上满是强烈的告诫,刚待要驳回去,一旁唱青衣的香芹上前笑道:“南南,你有所不知。”她的眼底掩不住的是一片羡妒,玩着手指,假装不介经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说道:“她最近的相好,程少爷来了,她是怕你在她心上人面前出错,连同她的颜面也丢了。”
翠茗细细的凤睇了一眼香芹,佯装的怒气盖不住满心的笑意。香芹胡闹的缠上翠茗的腰肢:“管他什么老爷、少爷,到咱们翠茗手里还不都跟个面团似的。”翠茗一掌打掉她的手,嗔道:“就你话多,上场了。”
姜南看着翠茗妩媚如春花般笑着,厚重的油彩脸上,难得的露出娇羞的神情,一看便知,那个程少爷待她是不薄的。
前台,一阵锣鼓喧天中,姜南‘趟马’舞蹈动作出场,完美显示出薛金莲武功高强、身手灵敏,台下彩声如雷。饰樊梨花的翠茗,见着小姑子不敢怠慢,在吹打的音乐中,礼貌相迎,嘴里唱着:“女将英豪,兵机奥妙,威风浩,扶保唐朝,要把强敌扫。”
楼上楼下喝声更是没消停,翠茗烟视媚行望向楼上特厢,与风度翩翩的男子对上眼,形如流水间更是妩媚、娇情。
作小厮打扮的伙计,托着木漆盘轻轻叩了叩特厢的门,屋内侍从打开了门,伙计朝着背对的三位男子卑躬屈膝道:“启少,程少,萧少,这是我们老板奉送的一点心意。”
话闭,从漆盘内端出几碟上好糕点,并着一壶滚烫的龙井。坐在中间的男子淡定扔出几块大洋,伙计麻利接住,点头哈腰道:“谢启少,谢启少。”旋即识趣带门退了出去。
那启少,全名唤褚枭启,老子是掌管北地九省的总督军。因着刚留学法兰西归来,所以在军中挂了个闲职,平日里尽是和几个发小鬼混,惹得老子是恨铁不成钢,打骂无止境。
坐于左侧的男子名唤萧添笙,是军中总务厅厅长家小儿子,大哥去年刚迎娶褚枭启二姐。两人本就自小玩大,如今又是亲戚,关系自是不必说。
这萧添笙亦是栗阳城里出名的混世魔王,因生了一副好皮囊,加上雄厚背景,没少让城里的小姐伤心落泪,因此得来个‘辣手催花’的绰号。此时他手指敲打着楠木桌子,转头对右侧男子戏谑道:“我说老程,你今儿叫哥几个来,是看你那‘樊梨花’妹妹还是‘薛金莲’妹妹?”
右侧的男子正是香芹口中的程少爷,翠茗近段时日的相好程冠廷,财政司司长家的独子。他相比那两位,性子要温润些,对萧添笙的话一笑置之,眼眸始终盯着戏台子。
萧添笙见他只笑不语,不依不饶又说道:“你不言语,我可和老褚瓜分入囊了。老褚,你要樊梨花还是薛金莲?”
褚枭启淡淡一笑,俊挺的面孔上一副少年英气,嘴唇轻启,嘲弄道:“没见樊梨花那双媚眼直勾勾盯着老程吗?就你那眼色。”
萧添笙当下一拍桌子,叫嚷道:“那好,樊梨花有主了,那薛金莲也不能空虚着啊!老褚,你看?”
不待褚枭启开口,一旁的程冠廷笑道:“你今日倒学会让贤了?”说完望向戏台子,台上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他跟着众人一齐鼓掌、叫好。
萧添笙端起青花瓷茶碗,吹了吹浮着的叶芽,笑得自在:“得,我收回刚说的话。”旋即放下茶碗,又坏笑道:“那金莲美亦则美,不过嫩气了些。萧爷就勉为其难,自个收了。”说完一勾手指,身后的跟班严鸿立马凑上。
“送十个大花篮,以表爷的诚意。”严鸿点头受领,就退出了厢房。
褚枭启嘴角上扬,轻摇了摇头,目光转回了戏台子上。台上‘姑嫂’二人正因意见不一,对起了剑,两人戴七星额子、插翎子、着软硬不同的扎靠,剑是短兵器,打法优雅,一招一式,娴熟精美,铢两悉称,各显神通。
原本两个女人因意见不合、倔强别扭相持不下的僵局,这会儿却化成美丽的舞蹈,场下众人看得几乎忘我,喝声接着一浪又一浪。再看扮薛金莲的姜南,与樊梨花枪白一场,俨如娇惯小姑可笑可爱,末后向老夫人处膝行请罪,并学鸡鸣,一种温柔婉媚之态尽收眼底。
江月娟站在台后见戏成功收尾,悬着的心这才落下,露出难得欣慰的笑容,帮着姜南又是拿宝剑又是卸珠冠,弄得姜南浑身不自在。翠茗见状有些不悦,将脱下的戏服重重摔到上妆台上,嘲讽道:“师娘的脸变得可真快,这唱一场还能红透半边天不成?”
江月娟倒也不怒,反笑道:“红不红得透半边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刚儿已有人送了十个大花篮,指名道姓赠与薛金莲。”姜南听完诧异的看向屋里堆着的花篮,平日里这些花篮不用看都知晓是翠茗的,没成想自己第一天登场就收到,心下说不出的滋味。
一句话呛得翠茗有口难言,对着一旁的粗使丫鬟喜梅大吼道:“愣着做什么?没看过花篮?还不快卸妆,没见特厢有人等着吗?人家瞎了狗眼,你也瞎了不成?”那喜梅一头雾水,满脸委屈朝着姜南悄悄做了个哭丧的表情。
翠茗下完妆,换了身绯红细花旗袍,拢了拢才烫的头发,正是时下最时髦的样式,涂着朱红丹寇的芊芊玉指轻轻叩了叩特厢的门,开门的正是程冠廷的侍从孙安,见着来人忙恭迎进屋:“程少,翠茗小姐来了。”
“程少。”翠茗微微颔首,盈盈一笑间波光流转悠然。程冠廷忙起身,迎上前含笑拉过她,两眼中是掩不住的惊艳:“你来了。过来,给你介绍两位重要人物。”
“哟!这位就是樊梨花吧!卸了油彩妆倒有些识不出来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翠茗见说话的是坐在左侧的男子,穿着一套裁剪得十分讲究的西装,在西装背心的口袋中,还露出了一截金表链来,一看便知绝非凡夫俗子。忙对着程冠廷打趣道:“噢,原来程少还有六宫。”
程冠廷笑道:“这是萧添笙,叫他萧少就好。他那张嘴尽是油腔滑调,你快别信。”翠茗对萧添笙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目光瞥向中间坐着男子,乌黑浓密的发线,衬出清俊英气的一张面孔,年纪只在二十五六岁上下,眉宇间却有着一种冽然之气。
“噢!这是褚少,咱们北地九省的少主人。”
翠茗风情万种的眼眸定定望着男子,轻点头,嘴上浮现媚到骨子里的笑容。奈何褚枭启只是淡淡一笑,算是回礼,目光继而望向台上已然重新开演的戏码。
翠茗微微有些失落,待坐下,已有小厮上了茶碗,打开了茶盖儿,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上好龙井的味道缓缓地一波一波袭来,也只有他们这样的贵主在这,才能避免喝戏院潮湿味重的茶叶。
“怎么没见你‘小姑子’?”萧添笙一脸戏谑,满心都念着扮薛金莲的姜南。翠茗脸色有些微变,在无人看见的瞬间又换上笑脸:“她呀!今晚唱头场就有人送了大花篮,这会子怕是应酬去了。”
程冠廷立马对着翠茗笑道:“哈哈,这送大花篮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看你最好将你那小师妹看管好,否则就葬送给了我们那位‘辣手催花’。”
萧添笙一转神情,不悦的说道:“老程,这话我怎么那么不爱听啊!哪能就许你点灯,不许我放火的?”这翻话一出口,屋内众人连同褚枭启都笑了。萧添笙这才醒悟,话说错了,也不在意,只对着翠茗笑道:“以后我和小姑子的事,还请嫂嫂多加相助。”
翠茗捂嘴一笑,风情万种说道:“我这白白做了嫂嫂不说,还要帮着牵线搭桥。得,就冲萧少这声嫂嫂,我也该去把我那‘小姑子’请上来。”正待起身,萧添笙却按住她手,笑得更是自信:“别,这大半夜叫人上来多不好。我看明日吧!明日我在鼎鑫楼设个晚宴,你带着她来。”
“这萧少你有所不知,她刚唱角儿,戏码都是排在晚上这黄金时候。晚宴怕是不能参与,我看改中午吧?”
“也好,那就中午。对了,还没请教小姑子的芳名呢?”
“姜南。”
“江南?这不是地名儿吗?难不成她是西乡人?”
“萧少说笑了,她的姜是生姜的姜。也难怪她性子偶尔会有些辛辣、呛人。”翠茗说到这嘴上虽笑着,心里却对姜南厌恶到了极点。她刚唱红那会子,戏班子谁人见她不是恭敬、奉承,唯独那个死丫头依然我行我素,时不时还同她掐上几句。
如今她又唱了角儿,再加上这公子哥一捧,日后指不定会骑到她头上拉屎撒尿。想到这翠茗不由得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