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阳是北地最大城市,繁花似锦的街道很是宽阔,青石板被南来北往的车辆打磨成光怪陆离的图案。街边小贩的叫卖和汽车喇叭声,阵阵的如潮水一般。
姜南回过神,已经站在鸿福祥门口。一进门,屋内挂着各式布料及成品的旗袍,长衫,绯红、湖蓝、绛紫,看得她有些晕眩。十来岁的学徒正拿着长尺把玩,冲着她腼腆羞涩一笑:“南姑娘,师傅在后院。”
院里一株老梨树开得正好,午后的阳光温和的染了恣意伸展的花枝,连着天空仿佛都多几分神采,只是不知是花枝染了天空,还是天空渲了花枝。
郁汉卿正躺在梨花树下藤椅上,手里捧着本已泛黄的(浮生六记)看得痴迷,四周似乎都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虫鸣伴着梨花的清香。
她看着一身天青色长袍的郁汉卿,不知道怎么心里倒安静下来了,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信手折了一枝花,放在鼻尖轻嗅,淡淡的清香,娇嫩的花瓣轻轻颤动,舒展着妩媚的风情。一丝淡淡的绿色从花蕊之间晕开,平添几许雅致。
“店里生意那样差,你倒还有心思偷闲。”
郁汉卿猛的抬头,迎上一双含笑的双瞳。旋即将架在椅子上的两只脚放下来,笑着指向一旁的藤椅:“你来了,坐啊!”说完从小几上拿起那紫沙小茶壶给姜南满了一杯,滚水泡的碧螺春,水染上了碧绿的色泽,散发着幽香,连袅袅的水雾仿佛也是淡淡的绿色。姜南一向不喜爱喝茶,总觉得那样苦的东西,难以咽喉。
郁汉卿回屋放书顺带端了盘枣泥糕出来,看她坐在藤椅上闷闷不乐,以为又是在班子里受了气。塞了块糕在她手里浅浅笑道:“南南,有什么气就在我这撒吧!别回去还撇着个嘴,叫你师娘看见又有得说。”
太阳光正照在姜南脸上,她眼睛眯着,低头把玩着糕,反而造就了一种惆怅。良久,转过头看向他,苦涩笑道:“青莲嫁去给周府续弦,师傅让我唱刀马旦,今晚就要登台。”
他微笑看着她,眼里中有难抑的惆怅,脸上却为她惊喜。温柔笑说:“这是好事啊!你就快成角儿了,怎么还哭丧着脸?”
她转过头笑着,呼吸间淡淡的梨花味道,似乎留在了发丝上,而愁绪也和这气味在心头萦绕。他哪里会知道,一旦成了角儿,就免不了应酬,交际,师傅喊去张府唱戏,她就绝不能去李府唱戏。
要生存,要活命,就要像翠茗,就要像青莲,成日周旋于公子、少爷、商人、军官身上,学会逢场作戏,笑面迎人,说尽花言巧语。她不想那样活,只想偶尔替补上台,只想做班子里的陪衬,只想闲时来这看看他,陪陪他。可是这一切,即将却要烟消云散了。
“只怕以后,我来这儿的时间会更少了。”
这时,风已大了一阵了,这一树花,被风吹得花枝颤动,扑扑簌簌飞落于他们的眼前,如蝶飘飞。
郁汉卿坐在那里,眼珠一动不动,只是含着笑,缓缓说着:“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了,明儿我做两件时新的夏装给你,眼下天就要热了。”阳光把他脸染上了一层薄金,唇角弯成温柔的角度,眉眼间有着浓浓深情。
她嘴角抽动一下,彷佛浮现一个笑容。他看着,恍惚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些模糊了,像是蒙上了一层纱。
他随阿玛到王府去拜年。她穿着绯红的锦衣,粉嫩粉嫩的面颊圆得鼓鼓,一双眼清澈的没有一丝杂质。她的奶娘抱着她,对她说:“这可是你未来的相公啊。”
她张口便脆生生的问道:“什么是相公?”满屋子人都笑了,可他却面红耳赤。
他们身上都留着前皇朝的血统,两家父母指腹为婚,如果皇朝没有覆灭,他们早是夫妻了。战乱来临,他们失散多年。再见时,他是鸿福祥老板的义子,而她跟着戏班子走东跑西,最后才落脚在栗阳。
往后的日子,她得空就跑来鸿福祥。他的义父是极其反对的,说戏子是下九胚子,在风尘里打滚,吃的饭不干不净。无论怎么打、怎么骂,他都始终无法从她身边走开,彷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索,一头拴在他的心上,另一头拴在她的手中,每走远一步,就扯一下,扯得他心在绞痛。
栗阳这座城市这样大,又这样华丽,但能真正关心,真正呵护的只有他们彼此。
许久,姜南才转过头,便接触到了郁汉卿向她投来的凝眸,那深遂的乌黑里有不尽的柔情,不尽的爱恋,还有,一丝淡淡的萧索。
她脸上飞上一片红晕,慌忙掉开目光:“我得走了,师傅还等着排戏。”说完缓缓向外走去。
“南南!”
“啊?”木然转身,看到的是他如阳光和煦的笑脸。
“凡事留个心眼,今昔不同往日了。”
“知道。”她那双泓幽幽的秋水,看不出是愁,是怨,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迷离如雾,深邃如夜。
姜南从后门进了院子,依稀能听见前院锣鼓喧天。德春园是栗阳最大的戏院,向来虚无空位,戏码一天从不间断。
易峰正练着花枪,刚一个后空翻,便瞥见姜南匆忙的身影。他忙仍下枪走上前,佯装怒道:“南南,你上哪去了?师傅四处找你,现在正发着脾气呢。”
姜南见他满脸微怒加担忧,知晓定也被师傅开骂了,心内有些愧疚,扬嘴勉力一笑小声道:“师兄,师傅现在人在哪里?”
“你还知道回来了,还没成角儿,倒会摆谱了,留一大班子人等你排戏。”姜南顺着声音望去,徐德昆一身墨黑色长衫站在院子台阶上,上了年岁的脸因愤怒,皱纹褶得更深。此时两只眼正凶巴巴瞪着她,似只发威的黑豹子。
“师傅。”姜南说话显得无比小心翼翼,她是顶怕师傅、师娘的,大概是从小被打怕了,见着二人,就如老鼠遇见猫。
“还不去换衣裳练戏,今晚要敢出错,看我不掀你的皮。”说完,人就佛袖而去。
易峰转头见姜南怔怔站在那,紧紧咬着下唇。心内一阵抽慉,两人自小就在戏班子长大,他早将她当亲生的妹妹,就算再心疼她再呵护她,可师傅、师娘的威严,他还是不敢抗衡的。
“南南,快去换衣裳吧!”
姜南抬起头,苍白的嘴唇扯出笑容,无奈又心酸。悻悻走进屋换戏服。翠茗正指挥着小生堆放花篮,见着她,丹凤眼一扬,嘴角浮现讥讽:“哟,薛金莲回来啦!可叫我好等。”翠茗是班子里的红人,今晚的戏码《樊江关》,正是二人搭档,姜南唱薛金莲,她唱樊梨花。唱了几年刀马旦,好不容易走了个青莲,却又叫姜南替补上,她自然是不欢喜的。
姜南对着她勉强一笑,套了戏服在身上便走出去。其实她从小就顶不喜欢翠茗的,不喜欢她奸猾诡诈的性子,不喜欢她绵里藏针的笑脸。但是她是班子里甚至梨春园里的红角儿,师傅、师娘捧着呵着的,她再不喜欢又能作什么呢!
还没出屋,就听见师娘泼辣的声音:“这姜南又死哪去了?她师傅不是说回来了吗?”她慌忙走到院子里,美丽的眼睛像猫眼石一样微微发着光,细声说道:“师娘,我在这,还没死呢!”
江月娟眼睛微微恼怒的眯起,年过四十依旧圆润的下巴紧绷着。见着姜南,柳眉倒竖的说道:“我还当死了呢,正好省碗饭。你那后空翻练得怎么样了?”
姜南一口气憋在胸口,浑身一阵细微的颤栗,满心怒火却不敢发作。她拿起一旁的花枪单手一挥舞,腰身转动,跟着一个后空翻,双脚平稳的扎在地上。
江月娟眼里这才露出些欣慰,压下怒气,说道:“今晚这一次出场,就能决定你以后的地位,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别还以为是以前那样随便。”
夕阳的余晖,在姜南脸庞上润泽着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她安静的擦着花枪,低低说道:“知道了,师娘。”
她九岁就跟着戏班子走东闯北,当同龄的女孩子还在对父母撒娇任性的时候,她已在院里喊嗓练音;当别人还在为得不到的玩具哭闹时,她已在努力的耍舞着长枪短剑;当别人还在睡前拉着父母听故事的时,她日夜不停的扎马步、练空翻。
记得小时候,她身子骨还没长硬,师傅却硬逼着从八仙桌上空翻,她脸吓的惨白,却也敌不过师傅的威严。颤颤的站到桌上,身子那样单薄,就如秋天凋零的落叶,毫无预兆就摔到了地上,那种痛,至今还记忆犹新。师傅非但没心疼,反倒恶狠狠斥道:“哪个唱戏的不是伤筋断骨练出来的,要吃这碗饭,就得忍受住。”
“南南,南南。”迷懵的思绪被撕扯着拽向清醒,睁开眼看到易峰正站在她面前,脸上是真心关切的表情,道:“这是人家送给翠茗的糖,她分给大伙的时候你不在,我的给你留着。”
姜南见他手里攥着个白布手帕,小心翼翼接过打开,只见是几颗樱桃大小似西药丸子的黑东西。她眉开眼笑,酒窝在面颊上闪动着:“师兄,这是什么糖?”
“听说是西洋的糖,叫什么古力,哦!好像是朱古力。”
她忍不住噗笑出声:“哪有这么怪的名字,猪骨力,猪骨头做的吗?”说完钳着一颗就送到了嘴里,旋即眉目皱成一团,说道:“师兄,这哪里是糖了,比中药还苦。”
易峰见状,也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瞬间,苦得皱起了修长的眉。
“可翠茗吃得时候,样子倒像很甜蜜啊!”
“两个土包子,那糖是先苦后甜的,贵得要命,常人还吃不到呢!”翠茗已站在院里,满脸不屑的看着他俩。
姜南不悦的蹙了蹙眉,可望见易峰那苦得皱着的脸,旋即开怀的笑着,包着糖的脸鼓得圆圆的,这才出现了十六岁该有的纯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