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帅府老祖宗寿辰这日,府里自然是人声鼎沸,宅子前布满了密集的岗哨,街上停着的汽车远远看去就似一条长龙。驻足围观的人群说笑声夹杂着炮竹声震耳欲聋,那种盛况,恐怕再无人及得上。
府里早是忙得人仰马翻,最大的几个庭院里分别放着电影、搭着戏台、办着舞会,其余花厅里都也摆着麻将桌供既不爱看戏也不爱跳舞的来宾消遣。
老太太原本好静,可今日到底是她的好日子,用过午宴后,就破例没有午休,携着一众女眷在前厅看起了戏。大帅陪着一班军中幕僚豪饮,一时分不开身,也就吩咐了六姨太代陪老祖宗。
在鼓乐齐鸣中,戏已然开场,率先露面的是各显神通的八仙。一看这阵势,台下之人皆知上演的将是《麻姑献寿》,不由得鼓掌、喝彩。
“老祖宗,这是现下栗阳城里最红的班子,老三特意花钱请来的,说是送给老祖宗的寿礼呢。”六姨太穿了件新做的无袖立领旗袍,眉目间全是喜庆。
老太太一听这话,自然打心底高兴,四处瞅了瞅,问:“怎么没见着世恒?今儿请过早安后就便再没见着他。”
“东厅那边还没散席呢,好几个省的统领来得晚,他和大帅还跟那儿陪着。”
“他爹那德行是一沾酒就没完没了,也够他受的!”
说完看向台上,饰演麻姑的姜南已出场,身段行云流水间嘴里徐徐唱道:瑶池领了圣母训,回身取过酒一樽。进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能增福命,饮一杯能延寿龄……..
唱完捧过手上酒便献到了老太太面前。
座上之人皆欢呼叫好,老太太看了看姜南,厚重的油彩脸庞上,那是一双清亮似宝石的眼眸,竟是那样熟悉。看了半响,老太太才笑着接过描金的青花瓷酒盅,喝下酒又打赏了姜南十来块大洋才作罢。
老太太眼睛直直盯着台上的姜南,可神色已不似先前那样喜悦,竟有些惆怅起来,对着一旁六姨太喏喏道:“我怎么看着那姑娘有些面熟。倒有点芸薇的影子。”
六姨太看了看台上,正想嬉笑回应,却见老太太脸色沉重,只得认真道:“我没有娘的眼力劲,再说我进门没多久,七弟妹就去了,倒也没多少记忆。”
说完看老太太的脸色更是难看,深知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忙赔笑道:“看我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娘,您也别多想了,今儿是您的大好日子,乐呵些罢!”
老太太眯了眯眼,深深叹了口气,道:“都四年了,她这一走,倒把老七变成了活死人般。再大好的日子,他没回来,我哪里乐呵得起来。”
老太太拢共生了七个儿女,可拉扯大也只有现大帅褚建华和排行七的褚建杰两兄弟。那褚建杰生得英姿勃勃,惊才风逸,奈何却是个痴情种,在家族极力反对下硬是和剃夫的女儿方芸薇结为夫妻,一度气的府里的老爷子晕厥,硬是没让两夫妻进门。
不进门也罢,褚建杰便在外买宅安家,直至方芸薇怀有身孕,老爷子才心软准许入了门。可奈何那方姑娘福薄,出身穷人家身子骨干瘦,十月怀胎难产,大人连带孩子都没能保住。
这一打击给褚建杰是致命的,那段时日是不吃不喝将自己往死里折腾,好劝歹说无果。老爷子终以死相逼,这才缓了过来。可日子没消停多久,他留了封家书说是出外游历,便再也无归。
走后不到一年老爷子便去世了,老太太也跟着苍老了许多。最后还是留学法兰西的褚枭启带回了褚建杰的消息,说是在法兰西做了珠宝生意,还做得风生水起,一家人这才算放下了心。
老太太面上不说,可这些年来,心底日日夜夜念的盼的不过是望在有生之年还能见着褚建杰。
“娘,我还没告诉您,前几日七弟发了电报给大帅,说是您寿辰赶不回来,但年底前定会回来,还叫代为恭祝您寿辰快乐呢!您看我这几日忙上忙下倒将这事忘了。”
六姨太这番话将老太太从悲戚的记忆中拉扯了回来,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不会又是编的谎话儿逗我开心罢?”
“看您说得,借我十个胆儿也不敢来骗您啊!”
老太太这才打心底露出笑容,手上的娟子拭了拭眼角,喜极而泣来。
而此时,戏台子上的姜南已是头昏眼花。早上起床整个人就浑身无力,口干舌燥,可想到这帅府的戏码不能怠慢,只得硬撑着上了阵。里三层外三层的戏服裹得她浑身冒汗,脸上的妆容也因汗珠子晕花成一片。
终于熬到最后一段西皮流水,她如释重负谢幕退到了后台。江月娟并着喜娣忙上前,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姜南只是手忙脚乱褪着戏服,有气无力说道:“师娘,我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回去歇息。”
江月娟忙上前摸了摸她额头,继而惊呼道:“小祖宗,你烧得这样凶,怎么不早说?”忙又帮着她更衣、下妆,嘴里不忘吩咐着:“喜娣,你去问问府里管事安排班子休息的屋子在哪;喜梅,你快出门去西街上罗大夫那里取些药回来。”
喜梅正忙着帮翠茗收拾箱笼,满心不情愿嘟噜道:“听闻这府里有专门的留洋大夫,何苦跑一趟呢!”
江月娟眸子一瞪,凶狠狠斥道:“那留洋大夫也是我们能看的?喊你去就快去,再耽搁,看我怎么收拾你。”
喜梅到底是害怕的,忙放下手头活,正待出门,姜南却拉住她,说道:“不用了,只是有些发热,没那么矜贵,睡一觉就好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哪会睡觉就能好的道理。这寿宴要办十天,你身体若跨了,我们对人家是担不起责任的呀!”
姜南从她脸上清楚看出了焦急,可那焦急不是为她的身子,而是怎么担当责任。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嘴上不由得苦笑出:“放心罢,我就是缺胳膊少腿也将这十天唱满,定不给您添麻烦。”
江月娟被她一句话堵在那,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半天才憋出一个笑容:“我哪里是担心那个,你的身子才……..”话还未说完,就见姜南已经出了后台。忙又追上:“南南,你上哪去啊?喜娣去问话还没回呢?南南…..”
姜南就似听不见,只管大步朝外走。鼻尖有些酸酸的,她怎么能幻想除了郁汉卿以外的人会真正关心她呢!想到他,她心头只觉燃起来一把火,面上情不自禁浮现出一丝苦笑。只有他,一直以来,她就只有他。
府里人来人往,认得姜南的宾客见她满脸通红,走路恍惚,不由得打趣:“姜老板刚下戏就喝了不少啊!”
姜南一笑了之,脑子愈见沉重,脚下却是轻飘飘,仿佛踩在云雾间,她甩了甩头,强撑着朝大门方向走去。
褚枭启陪着大帅和一班幕僚早已喝得头昏脑胀,找了好几个理由才脱身出来透气。想着去陪陪老祖宗看戏,穿过花团锦簇的园子,刚出石拱门便远远瞧见一个娇小身影,似棵被强风吹着的小树,左歪右摆几番终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他不慌不忙走过去,将地上人粗鲁的翻过身。
姜南烧得满脸通红,连呼出的空气都是滚烫的,额上鼻尖皆是细汗,身体更是沉重的不像是自己的,眼里恍恍惚惚有个人影,却怎样也看不清,终究双目一闭,彻底昏死了过去。
褚枭启忙打横抱起她,步伐急速朝着自己的小洋楼走去。远远就冲楼里的丫鬟吼着:“快去叫邱医生过来。”
丫鬟走出来,见着这番场景,有些不知所措。
褚枭启没好气的斥道:“还楞着做什么?”末了,又补充道:“把许朝阳也给我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