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甄宅吃完酒席已是夜幕时分。褚枭启回到府邸时已有些微醺,府里四处挂着大红灯笼,将一片天地都映照的红艳艳。
走进花厅,迎面而来一阵人语喧笑。厅子里一面墙都是大窗户,两边垂着拖地暗红色绒布窗帘,里头又是一层白地暗红碎花的窗纱。地上铺着整块的红地毯,浮突着暗红的花叶,地毯上是许多带厚垫子的椅子,早坐满了珠环翠绕,姿容秀丽的女子,围成一圈正打着麻将。一旁是一张花脚檀木玻璃茶几,上面放着几个高脚水晶盘子,装满各色小点心。
“唷,老三回来了。可叫有些人好等啊!”
六姨太正抓着一张牌,见着褚枭启走进来,看也没看便丢了出去。
“哎!和了。”
她上家坐着的易芳菲将牌轻轻一推,笑道。眼睛却斜睇着刚进门的人。
六姨太望了望易芳菲,捂嘴一笑:“输了一晚上,这老三一回来,你就赢了,可真赶巧啊!”
易芳菲忙嗔道:“我赢我的,关他哪门子事。”说着一边哗啦啦的洗着牌。
桌上另外两边分别坐着褚枭启的大姐褚文瑞和二姐褚文瑾,她俩见着此景,竟都忍俊不禁,褚文瑞忙打趣:“现在是不关他的事,不过终有一天还是要关的。”
易芳菲嘴角僵硬地抽动,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他那漠不在乎的表情,她不断看见,每每如此的时刻,她都冷得快要死掉了。艳光四射的眼中已有了一丝丝幽怨,这幽怨好像蜘蛛盘丝,却勒不住男子的心。
褚枭启坐在麂皮沙发上把玩着鼻烟壶,全当她们的话是耳旁风。仆人端上醒酒的酸梅汤,他喝了两口便撤下。
桌上的白玉麻将搓得脆响,这一局易芳菲到底还是输了。六姨太见她脸色已有些难看,立马冲褚枭启笑道:“老三,快过来指点指点你菲妹妹罢!我怕她再过会子输得要哭鼻子了。”
易芳菲尴尬得满面羞红,勉力挤出笑容,佯装怒道:“六姨娘尽胡说,输给您,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哭鼻子了,才没那么矫情。”
六姨太连忙挥了挥手娟,笑得前俯后仰,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地抖响着。
褚枭启懒懒起身,渡步走到桌前,却围观起了褚文瑾的牌。他虽和褚文瑞是一娘同胞,却和二姨太所出的褚文瑾关系自小更要好些。
易芳菲见他走过来,眼里燃起的星火紧接着烟消云散。手上摸着的牌,用力便甩了出去。却不想褚枭启将他二姐的牌一推,浑不在意道:“和了!”
褚文瑾本不想吃的,可不想褚枭启手那样快。她看了看易芳菲脸色已欲哭无泪,偷偷掐了把褚枭启,又赔笑道:“不算,不算,他说的不作数。再来!”
易芳菲憋着一肚子火,却又发作不得,将牌一推拿起手包便说:“六姨娘,大姐,二姐,天色已晚,今儿就玩到这罢!我先回府了。”说话间就起身朝着外面走去,余光有些郁郁的斜视着褚枭启。
六姨太忙站起身拉住她,笑道:“那好,改日再玩。我这就叫老三送你。”说着推了推褚枭启,又使了好些个眼神,可他却似尊石头雕塑,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芳菲见状,挣脱掉六姨太的手,一甩头,声音已有些哽咽:“他‘日理万机’肯定够劳累的,我自己认得回去的路。”
“混账东西,太不像话了,人家巴巴等了你一晚上,你倒好。”褚文瑞说着狠狠打了一巴掌在褚枭启臂膀上,这被打的人毫无反应,文瑞的手倒麻了,她蹙眉甩了甩手,眼睛狠狠瞪着褚枭启。
这一反应竟惹得褚枭启哈哈大笑,说道:“自己本就不大,还学人训教,现下吃亏了罢!”
话一出,六姨太连带褚文瑾都发笑不止。
褚枭启却又将话锋一转,对着六姨太问道:“老祖宗寿辰,六姨娘可安排好了堂会?”
“怎么问起这来了?那每年都是请的前宫廷的几个老戏班子,今年自然是不例外。”
褚枭启只是一笑:“年年都是那些个面孔,难免让人有些乏味。我想,今年由我出资再加请个班子,也当是赠老祖宗她老人家的寿礼。”
不待六姨太答话,一旁的褚文瑞立马笑着嗔道:“定又是捧了哪个角儿,这连带整个班子都沾染到府里来了。”
褚枭启仍旧笑着:“大晚上不回去管姐夫,倒逮住我不放。”
文瑞抿嘴一笑,作势又要去打他。六姨太噗的一笑:“好了,好了,你出资就出资罢!省了一笔开支,我自然是乐的。可你请那到底是哪的戏班子?”
“德春园里的荣生班。”
六姨太满意笑道:“这我倒听说过,近段时日红得满城皆知。”
褚枭启淡然一笑,道:“那这事就说定了。我先回屋了您们慢玩。”不待几位说话,转身便离去。
窗子尚开著半边,把沉沉的布料气味淡去了很多。绫罗绸缎杂乱的散了满室,偶尔一阵风拂过,账本凌乱的翻起,郁汉卿魂不守舍的整理着。
脑子里全部是德春园那个夜晚,戏台的雕格上挂着的金丝绿闪的流苏,强光下映得戏台辉煌耀目,台下却是黑暗暗一片。
她穿蟒扎靠,头戴珠冠翎子,一举手、一投足间将梁红玉扮得栩栩如生,灯光在她身上隔出一个世界,他无法接近。
每逢一小段落告终,台下总有雷鸣般的击掌、喝彩声。偌大的戏场里,虚无空位,大老爷们儿自然是占了多数,周围的议论声又尖又细如针一样刺入他耳中。
“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荣生班出的个个都是拔尖。”
“可不是嘛!听闻台上这位第一天唱角儿就有萧大少送大花篮”
“模样那样俊俏,那辣手摧花的萧少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不过这样的女人有钱就可以一亲芳泽,也没有什么矜贵的。”
“等那混世魔王玩腻了,老子也扔钱尝一尝,你看,那腰身,那细腿,竟比堂子里的娘们儿还勾人。”
说话声随着喝彩声渐渐淹没。
他觉得心脏有些疼,像是有人用尖锐的刀子,一点一点划着心上的肉一样的疼,一阵一阵的痛苦渗透到骨头的最深处去。
他一时恍惚,只觉得落入一个昏暗的梦里。半响,回过神来,戏已收尾,她作福谢场,眼睛却四处巡视着,略带焦急。最终视线定在他身上,那嘴边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端起身旁的茶盅放到嘴边,茶是苦的,在舌间回味着,久了,有一些隐隐的涩。然后,又变成了苦,正如,他此刻心里的痛。不知为何,眼前模糊晃动的,都是她小时在园子里奔跑的身影,麽麽喜欢在她发髻别一朵紫色的鸢尾,她每每总歪着头笑问他:“我好看吗?”脸上的酒窝随着她的笑变得更深陷,叫他看得如痴如迷满面红光,就似喝醉了,这一醉竟这么多年都没醒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