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话,又渐渐多了起来。元庸努力让美京知道自己的想法,打算,来扶余后所获的各种帮助,长在大夏,身在扶余,他最大的感触是这里的人都很单纯直接,没有大夏那种市侩之风,连和尚都是伸手要钱信口开河,白天念经晚上****。
美京当然对佛教徒没有好感,她给元庸解释到,虽然佛教徒也会替信徒祭祀祈祷,节庆举办社火庙会,饥荒赈灾,也都有地会耕种,每年的产成产出都会还之于民,然而两者本质的区别是,天道教义信奉生存与繁衍的真谛,他们不把自己的本性刻意包装起来,人是天下万物中被神袛赐予最具有灵性的生灵,所以他们并不排斥人的繁衍或是求欢的本性,不过天道教徒也不会放任自流,会做约束。
佛教教义在扶余播撒了一百多年以来,天道教看得很清楚,这是一个标榜自己要割除尘世俗欲的清规戒律的教派,可惜能恪守这些戒律的佛教徒有多少?而且它说要求的不贪不喜不怒不嗔,也就是那种万恶莫做的信条而已,这与其他的教义教派没有本质的区别。
天道教是扎根在扶余立国之前的根本,扶余是个岛国,天灾频繁,朝不保夕,天道教始终抱有积极的一面,鼓励民众对生活有一颗向往之心,鼓励他们多生产,多生育,直面眼前灾难,营造辉煌今生。
“那种放弃今生挣扎,奢求来世回报的轮回之说,真是一种消极的逃避之路。”美京如此形容。
在约束教众和信徒的层面,天道教和佛教也有显著不同,天道教允许人有对自己欲望的追求,但是会立规矩,违背诺言的要被惩罚,而佛教要求心中自悟,自己对自己严格要求。美京觉得这完全靠不住,“元庸,”美京讲得动情之时,直呼其名了,
“你想想,人之天性,是随意而本恶的,一个小孩子,你不教育他,他看见好吃的就会张口,看见好玩的就会拿着不放,谁要去夺去他的,他就嚎哭不已,待他到了年纪,他就会以戏谑和捉弄别人为乐,再到了青春年少,若有能求欢之举,他会跟禽兽一样自然而然。所以,神灵也罢,信仰也罢,律法也罢,都是用来去约束我们的规范,只靠自己来管自己,有多少人能做到公正公平呢?”
这点元庸深以为然,他与柯丽儿在教育子女这点上也是秉承严训之道,小时候不讲规矩,长大了也铁定不把规矩当回事。他去贺兰山跟拓跋鲜卑打仗,看到马上民族的那些孩子,都是张牙舞爪动刀动枪的,扯着嗓子在风头里鬼叫,自以为是得了天地造化的灵性,其实就是一群连数都不会计算的蠢驴!
他结过美京的话头,把大夏武帝推崇佛教,到了文帝这代灭法禁佛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美京听得津津有味,自己的观点能与大夏朝皇家的看法不谋而合,当然值得自矜一番。
“我过去看不懂,也不想去理解为何武帝对佛教加以推崇,美京你怎么看待呢?”其实狡猾的元庸心中已有答案,美京浑然不觉已入了元庸套路,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她考虑问题的时候有个小动作,就是小嘴一抿,双手不自觉地揉搓衣角,元庸笑在心里,这又是个典型的小女孩的动作。
美京有了自己的理解,“佛教的教义里,最引人入胜的地方,是强调今生苦难来世的回报,他阐述因果与轮回,鼓励人们接受现状,与其逆之抗拒,不如默默忍受,今生无望,寄语来生。”
“没错,所以它是一贴降服人心的温汤,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喝了总归有些好处。”元庸直起身板,认真盯着美京的眼睛,“大夏武帝之所以谥号为武,取威彊敌德、克定祸乱、开疆扩土之意,武帝一朝连年用兵,一打仗就会死人,人死多了亲属就会有抱怨,所以他用佛教这贴温汤,去宽慰世间伤悲之心,让天下去接受今生的疾苦,去期待来世的安平。”
“元庸,”不知不觉,两人相互称呼里已各自去除了尊称,“你们大夏朝武帝那种天天征战的日子,如今的扶余正在经历着,所以。”两人同时点头,找到了共同的方向,乱世是佛教传播的最佳土壤,眼前就是这般景象。
“元庸,你是怎么看破这一点的?”
“一来,我从小就只拜祖宗不信怪力乱神,这也是我家传统,二来,我成年后入了六扇门,正是文帝灭法的时期,然后我接触了那么多和尚,没一个好东西。”元庸停了一下,“当然我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好和尚肯定有,只是在大夏我没碰到过,但是在扶余邂逅了一个。”
然后两人就自然而然讨论起法进和那副画来,法进那副画,是美京脱离陈见,了解元庸的第一步,“长谷川平三郎大人告诉我说,这幅画堪称佳作,他还想邀他堂弟与七郎来一起鉴赏一下。”
美京是见过那副画的,“的确很不错,画面里,有忧而无悲,有伤而无痛,有情而无悔,一切深情,尽在那首赋里。”
元庸抬起头,情不自禁望向窗外,这是法进和他之间的机缘,造就了这幅佳作。美京却在问他,“我也很好奇,你过去就喜欢曹子建这类感情伤怀的诗赋?”
“那倒不是,天下三曹里,我还是喜欢魏武帝的多一些,更有男儿风骨。”
“那怎么会想起吟这首行女赋呢?”
“呃,”元庸一时语塞,对呀,这首赋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呢?仔细一想,就记起来了,“是我在青州北海郡当捕头的时候,有一个好友过来游玩一个月,有一次月圆之夜,应该是十六,因为十五晚上出了件命案,我去现场勘查了。第二天晚上我们喝酒的时候,他边吹边唱,我边听边学的。”元庸又想起来很多,
“他叫鱼书渊,和我弟弟良安一样,也是蛮洞夷的后代,我与他本不认识,但是我在大夏朝唯一认识的高官,征北将军长孙敬德,是书渊的岳父。他与长孙明月小姐成婚后才认识我,不过,我们之间后来越走越近,像兄弟一样。”
美京本来想问,却没打断元庸的思绪,“书渊擅长音律,那天晚上他没用长笛吹奏,用的是鲜卑的胡笳,听的整个醉月楼的姑娘们如痴如醉,还有被吹得哭哭啼啼的。”
“醉月楼?”
元庸又挖了个坑把自己深埋不见底,美京揪着这个醉月楼问了好多问题,脸上的不屑,越来越明显……
元庸总算极其无奈地解释到身不由己这一层,美京方才停止戏谑,也许是意识到过于捉弄元庸了,笑着给他倒了杯茶作为赔礼。
“美京,你有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嘛?”这话锋一转,美京不禁楞了一下,问啥不好,问女孩子的将来?女孩子的将来,要么嫁人要么不嫁,这小子是不是话里有话啊?
美京回过神来,先试探了一句,“你是在担心这天道神宫的将来?”
元庸极为认真地低头致礼,心中谢天谢地,终于扭回了正题,他哪知道对面的美京看他这幅故作聪明的样子,心里早恨不得打他几耳光。
等元庸抬起头,美京连忙恢复正神,认真考虑起来,这佛教并非一无是处,能够广为传播有它自己能勉励人的地方,否则也不会星火燎原。天道教自己内部的混乱与衰败为其他教派提供了空间,要拔乱反正,重心还是先内而外。她是志纪神宫的主人,元庸关心神宫的将来也是在关心她,她心里也能明白。
“是我父亲让你来的嘛?”美京比较关注是元庸自己的想法还是接受了任务。
“没有,道长大人没通知我,没命令我,也没有暗示我,是我自己要来见你,也是外面的趋势逼着我来找你”这个回答让美京很满意,女人总是这样,想看对方的心意是否发自内心。
“实不相瞒,我只要想到柯丽儿和倩儿的遭遇,我就想杀人,想报仇雪恨,然而现在这个希望遥遥无期,所以我必须克制忍耐,还要加快步伐。我不奢求一日一夜就能帮主公扫平江山,这是个过程,所以,为了实现这个结果,我就需要看得长远。当我看到并且分析过后,我再去谋划做成这过程里的每一件事。”元庸说完,又问美京,
“你真的没有想过帮助主公嘛?”
美京沉默了一会,“我父亲有他自己的考虑,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不知何时她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团扇,“我与父亲大人之间没有隔阂和误解,武家的经营之路和神宫还是有所区别。”
“那你觉得道长大人要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势?”
“紧跟大王,结交公卿,奉天子以令不臣。”
“好吧,如果美京愿意信任元庸,那请允许我畅所欲言。”
得到美京的示意后,元庸这才说出自己的看法,
“眼下的确危机四伏,弘文之乱的余党还并不甘心,扶余与大夏台下的势力已经勾结,各取所需图谋不轨。所以主公紧紧团结在大王旗下,力图平定这乱世。我没有见过大王,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威严,但是他能从大夏辰韩之战中看到差距,又历经这么多年隐忍,最终登基为王,可见他是一个顺应潮流,为天道所托的帝王。”
美京频频颔首,她是见过大海人大王的。
“天命之子即使遇到千难万阻,有黎民苍生为依仗,有忠臣良将为爪牙,扫平天下,只是个时间问题。大夏前朝文帝,便是这种真命之子,当今大王,也具备这种气度,他术道兼具,既发展实力,也注重经营,否则,主公的‘乐市乐座令’怎么会得到大王的支持?”
“长路虽然漫漫,但是天下一统,海内归一,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们的目光,就要投向这太平之后的全局。现在不谋全局,只依赖杀戮之道取胜,顶多只能获得眼前利益,迎接不了将来的挑战!”
“将来还会有敌人?”美京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