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一觉醒来,元庸感觉神清气爽,冬日清晨虽然严寒凌冽,但他现在整个人,都是舒服的,快乐的,自信的,每次和阿爱相逢后,几天之内他都有这种重生的感觉。他起身之后,按照习惯,还是去庭院里活动一下,前田利纲教给他的强身健体的方法,习惯之后,真的会让人上瘾。效果也很明显,他的膂力越来越持久,可以引弓百次而无颤动。
早饭之后,元庸又来到兵营高坡之上,他总算想清楚了要怎么跟美京去畅谈时局,现在他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再推测一下美京可能的反应,他可不想再惹美京,毕竟美京那蛊惑人心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吓人。他没有问过阿爱,昨晚也没找前田和服部打听,他和美京有过接触,能读懂美京这种性格的女孩,否则他上次去谢罪时,怎么能和美京谈得那么愉快。
想了很久,直到看到良安已领着车队到了路口,他便驱马过去汇合,今天以拜年为理由,去见河源美京。
长谷川也好,河源家的其他人也好,都跟元庸说现在信仰天道教义的人越来越少了,然而吉川元庸并没有比较,他每次来志纪神宫,都对路上络绎不绝的朝拜者叹为观止。元庸和良安,从小成长的环境里都没有宗教的因素,吉家不信教,临海郡又是一个靠海吃海的大郡,靠海的环境里,人们更愿意崇拜海神,期盼海神给予每一次捕捞的恩赐,什么时候佛陀能替代海神保佑大海风平浪静了,人们才会顶礼膜拜。
到了志纪神宫门前,守门侍卫早就注意到了这一行人马,门口有一位蓝衣侍从在等候,还是那位方头小个子高石一郎,如今高石的态度已经热情了许多,和良安客套间,良安的拜年礼敬已经悄悄塞在他手里,他略微紧张地一把捏住,神情之中有些尴尬,又不好意思退。
高石恭敬地领着元庸和良安入了中殿等候,亲手给元庸敬上香茶,方才入内去禀告神官美京的侍女。他的确有理由对元庸表现得恭敬,上一回元庸来谢罪时,美京问元庸当时的情景,元庸眨了眨眼睛说忘记了,美京不信,元庸东扯西扯,美京有些急了,故作愠怒要元庸直视她的眼睛,元庸方才把想好的台词背了出来:博千人之欢不如恕一人之怨,他吉川元庸已来谢罪请恩,何必再分什么对对错错呢。这台词听得美京大为愉悦,那一天,她中了元庸类似的套路,数不胜数,所以居然被元庸说服去赴了冬至晚宴。
高石气喘吁吁跑回来回复,神官美京正在皇家恩阁内除尘,元庸还得再等一等,高石这幅卖力示好的样子让人啼笑皆非,元庸一边笑着答谢,一边感觉现在看他,怎么看怎么不像齐全斌了。但是等了好久,才有侍女出来迎接元庸入内,虽然侯时已久,但是神官随侍亲自来接,也体现了美京的心意。
美京的确一早就在皇家恩阁内为历代各类神器、御赐物品打扫除尘,这项活其实按例是放在大年二十九才做,但是这几天她心神不定,昨夜她就通知了属下,今早便开启此阁。今日一早,元庸晨起锻炼之时,她已入了阁在仔细清扫,一件件陈年古器检查,清理,整饬过去,直到来到那副画像前,她才略作休息。
这是舒明大王的画作,画中的人,是他亲妹妹的儿子,平清佑,这幅画,她父亲临摹过一副,放在自己独处的茶室内,四年前大海人大王登基后,也派人来临摹过。当美京开始端详这幅画时,属下们已经聪明得自行打扫起来,留她一个人在那里。她看着看着,觉得元庸若是把上唇的两撇胡子剃掉,可能会更像清佑公,不过,也许剃掉了就一点不像了。
美京第一次见到良安的时候,被良安的美貌惊了一跳,她虽然至今待字闺中,然而出入皇家与公卿世家甚多,见识丰富,更不乏源源不断的追求者,然而帅的让她也赏心悦目的,实在少见,知道良安原是大夏南蛮蛮洞夷后代之后,她才明白这种风貌的人物,扶余的确少有。
世人皆道男人好色,其实这爱美之心岂是男人独享,美京已经三十岁了,神官又不拘婚姻,只是,能让她有憧憬的,曾经沧海而已。很奇怪,想起元庸,她就会怀念曾经,如同现在观画,当元庸的嬉皮笑脸和故作正经涌现之时,她都会忍不住跟那个人做一下比较。
元庸上一次来见她,不知道借用了什么洪荒之力,居然把她说得服服帖帖,乖乖在他的护送下,主动去见了好久未曾谋面的父亲,当父亲看到她的时候,她能体会到父亲的呵护之情,跟小时候那样,毫无差别,父亲当晚不拘酒令,叫了前田利政与佐藤正俊一起作陪,就连玉姬夫人,对美京也是百般体贴。
好像这一切,都是因为元庸引起的,玉姬夫人来求她去救他,父亲也来恳请她去宽恕他,前田利政说自己家的老三,那个从小最调皮惹事的利纲,现在成天跟着元庸跑,佐藤正俊不曾多说话,但是美京主动敬了佐藤,哥哥自尽时,她也想一了百了,是佐藤死死拦住了她。
美京终于找到了父亲对元庸和道真态度的差别,对道真,父亲是礼敬而远离,似乎总把他当客人,对元庸,是苛责加戏谑,把他当家人,父亲说到元庸兵营刚造好的时候,几个伙头房一烧燃箕,那炊烟就忽忽地往居城飘,气得父亲想把他踢下城去。
美京很奇怪,她本以为元庸也会来参加这个宴会,毕竟是他提的请求。她在轿子里的时候突然大发奇想,她拟了一个搞怪的主意,如果这家伙晚上要来敬她酒,她便要求这个家伙拿口齿不清的扶余话讲笑话,说出来不笑,他自罚三杯,说到她笑了,她才喝。
虽然他没来,但是美京亦收获了好久不见的亲情,前田利政是她幼年的老师,他和佐藤正俊,加上长谷川平三郎,是家中仅有的能让父亲不拘小节的,胜过亲人的亲人。
从此以后,这个家伙就没来过,她后来问过高石一郎,当时元庸是怎么射两柄神幡旗的,高石抖抖索索地形容到,“吉川大人是骑术高明之人,他那匹马也真是匹神马,我就眼睁睁看着他从立花川对岸跳了过来,我跑去抓他,他又跳了回去,我责备他,他居然就跳过来打我,他是边跳边射的,那箭法也是高明的很,我们以为他会过来杀我,谁知道,他跳到一半,噗嗤一下就滑到河里去了。”
美京拼命忍住笑,没有责备高石,元庸若杀了人,那就不好笑了,但是元庸没想杀别人,顶多想杀高石,元庸说高石长得像他仇人的女婿,一个欠了他很多钱没还的家伙。
美京并不是每天都会想,刚开始时有期盼,慢慢慢慢地就会淡忘,她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身为志纪主人,也必须得和无数人周旋,志纪神宫和所有其他层级森严的地方一样,都有各自的烦恼。偶尔她也会眺望立花川对岸那群训练的骑士,那么远也看不出哪一个是元庸,看了一会就会强迫自己去做别的事情。
然而今天,高石急匆匆跑过来,禀告说那位吉川元庸大人过来拜年了。美京让侍女告诉高石,让元庸等着,她心里有点急,这恩阁的东西很多,打扫起来不能半途而废,又有点埋怨,这个家伙今天才来,那就让他多等一会。
两人再见面之时,依旧一个坐着,一个老老实实跪拜着,美京很享受这种捉弄元庸的感觉,故意不让他起来,然而很快,她就发觉元庸居然在盯着自己的脚看。只好让这小子起身,两人对视了一下,这是美京第四次看到元庸,是元庸第三次看到美京。
这小子果然迅速把视线给挪开了,生怕再中了招。美京刚想说话,元庸却把手中的礼单举了过来,她接过来一看,蛮多家常的东西,也有一些稀罕物事,让她最感到好奇的是,里面有四双玉缎绸锦鞋。
“为什么送鞋子给我?”
“元庸见过美京大人三次,说实话,看到大人脚的次数比脸的次数要多,”元庸故意停了一下,看到美京的脸慢慢拉了下来,连忙接上台词,“不过,大人的脚和脸,都一样好看。”
眼看美京还是一本正经,元庸继续说到,“我以为大人也不喜欢穿拖鞋,但是这么大冷天的,光着脚容易着凉生病,所以就自作主张,做了几双鞋子送来。”
“多谢吉川大人的心意,虽然我用不上,但是大人的诚意,美京心领了。”
“因为我不知道大人的脚多大尺寸,我弟弟问我,我就大概说了一下大人的身高,他也没多问,一口气就缝了四双出来,我就担心不太合大人的脚,想再看看尺寸,没想到,大人今天穿上袜子了。”
美京终于忍不住笑了,“我只有在冬天里,或者离开神宫时,才会穿鞋,今年的冬天也的确很冷。”
“大人若觉得不合脚,请随时通知元庸,我弟弟是个心灵手巧之人,大人若是想要衣服,你就给他一匹布,他保证能做出大夏最新的款式。”
元庸趁热打铁连环攻势下,美京硬装出来的严谨慢慢松了下来,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某些人对某些人,即使一方使出浑身解数,也始终得不到对面的赏悦,而某些人与某些人,也不用刻意去表现什么,拿自己最轻松自如的那一面,总能博得一股似曾相识的亲近。
两个人慢慢聊了起来,像是接过上次未能延续的遗憾,在元庸的建议下,美京总算扭扭捏捏地让侍女去将礼物里的鞋子取过来,四双绣鞋一色摆开,美京身边两个侍女,估计与主人是最熟络的,忍不住惊叹了起来,禁不住众人的鼓励,美京终于羞答答地把四双都试了一下脚,果然两双正合适,两双偏大一些,良安的细致可见一斑,元庸哪报的出什么尺寸,良安都是按自己的印象去估算的。
两双偏大的,元庸说带回去让良安改,美京不同意,“哪有送东西还会收回去的?。”她很喜欢这几双鞋子,式样好看,颜色也合适,最艳丽的不过是浅色桃红,另有一双淡绿,两双湖水蓝,很适合她出入神宫的场景,上面绣描的图案,也不是平平常常的鸳鸯雨燕,而是绿叶花卉,淡雅的格调配极了她神宫主人的身份。这送礼之人与制作之人真是少有的能读懂她品味的人。
在两个侍女撺掇下,美京选了一双鞋子穿在脚上,她居然挑了那双桃红色鞋面的,这可把元庸给逗笑了,“这种颜色可只有小女孩才中意。”
听到此话,美京的眼神就瞥了过来,元庸自知失言,这不是在说她年纪大了嘛?他连忙遮住自己的眼睛,而不是捂住嘴,显然是忌惮美京那摄人的目光。
两个侍女收拾好出去后,美京依旧不想搭理他,元庸好不容易笼络的氛围被自己坏个干干净净,连忙解释到,蕊儿也是非桃红色不要,衣服、鞋子、外袍、斗篷,凡是桃红她就爱不释手天天穿不腻。
美京这才缓过脾气,元庸不适时宜地问她,听说美京很喜欢蕊儿。美京点点头,“蕊儿的模样,长得有几分像我母亲。”她转过头看着元庸,“是你亲生的嘛?一点都不像你,也还好不像你。”把元庸说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