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纸人纸马早已烧尽,不远处的蒲团上,一大两小三个人,依旧虔诚地跪着,两个孩子全是双手合十,略小一点的女孩子,嘴里喃喃自语,似乎还有说不尽的祈祷,道不完的眷恋。
他们右边的树荫下,吉良庸倚着树干坐着,地上七零八落五个空瓶,他手里还捏着一个,眼睛有点红,不过脸上毫无泪痕,表情宁静也有些麻木。有点喝不动了,不过他知道自己还没醉,只是头有些沉而已。
一股风旋卷过,那一大两小连忙用袖子遮了遮脸,这股风打着转,也旋到了吉良庸倚靠的那棵大树,树上的落叶显然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扭头望着身边翩翩断断的落叶,那一刻,看到了插在地上的那柄剑。
那柄剑,是这块领地上的领主大友宗延送给他的,比起原来那柄,这一把的剑身要窄了少许,长度也略短了一尺,这样更轻便,也更适合他的体力和膂力。
来到这里的第三日,晚宴时分大友宗延赠送给他的,其实也就是昨天晚上,极其好剑的前田利纲,迫不及待地把他原来那把要了过去,说是要研究一下这种兵刃的招数打法。
四日前,七月二十八,吉良庸跟随河源道长一行,被大友宗延带进了治所所在府内城。七月二十六,大友宗延就赶到领界边缘等候河源道长了,先行送信的大久保正胜说,大友宗延一听到河源道长迫登了萨摩的领地,急忙鸣号点将,带着手下兵马连夜启程。
所以河源一众看到气宇轩昂矗立如林的白色旗帜和大友家徽,进入岛津领内一直以来被压制和监控的郁闷之情,不觉一扫而空。河源队伍身后尾随的岛津队伍,见势不妙早已溜之大吉。
吉良庸又抿了一口酒,已控不住自己的回忆。大友宗延见到河源道长时候,扔鞭下马,在地上行了三磕三拜之礼,和大夏一样,这种礼节表明了行礼之人的无限敬佩和服从,不过河源道长也马上下马回了同样三礼,俨然告诉了两边人马彼此持平等之礼,没有贵贱之分,只有深情厚谊。
不过之后,吉良庸明白大友宗延显然是对他最好奇的,河源道长介绍他的时候,大友宗延吃惊的神色,怎么都藏不住,后来一路与河源道长嘀嘀咕咕,老头时不时摸胡子大笑,其实他是短髭,几年不剃都长不长,也只有长不出长须的才经常摸啊摸。
路上吉良庸被大友家臣请过去研习了一下骑射,估计是前田把他的特长拿出去炫耀了一番,在岛津家寒酸磕碜的招待宴会上,岛津家的武将们冷嘲热讽,语带挑逗,提了好几次东西比试的请求,说是请求,其实就是在戏弄。
河源道长当然不为所动,吉良庸放下酒杯提出比骑射,然后有个号称萨摩养由基的二愣子就出来了,那货射了六百步的弹无虚发,一口气射了十箭,吉良庸冷冷地说了一下自己的玩法,翻译的服部猿助,在翻译之时,估计对这种站桩射木的玩法进行了揶揄,随后在岛津家茫然和轻蔑的哄笑声里,吉良庸一轮骑射人马合一,七发中六,最后跑到树下把那断线将落的木头桩子劈断了一臂,青椎对这套路已经熟悉了,他也是有备而来。虽然又没有全中,但是这种实战的玩法确实让岛津家武将们吃惊不已。
然后是主力出战,前田利纲下场拿木剑三剑打趴下一个,又换了一个比较能挨打的,说实话是非常抗揍的,和前田打了五十多个回合才歇菜。于是岛津家只能敬酒恭维。
大友宗延的队伍,很快也出现了吉良庸的粉丝,吉良庸告诉了这只看起来是蛮靠得住的同盟军,有关风速、马速、提角、握箭、选位等等等等的经验。还没进城他就出名了。进城前夜,河源道长问大友宗延,吉良庸的身手值得花多少俸禄去聘?大友宗延也挺贼,说自己领地太小,想请就怕请不起,其实言外之意是当个城主都绰绰有余。
在城里呆了四天,大友宗延的勤奋不倦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深印象,除了与河源道长深聊了一个上午,其余时间他不是在召见家臣,就是在城内巡视,好像坐不住,然而精力始终旺盛。
三天之内,大友家的诸将,给河源道长配了两艘新船,都比搁浅后被迫凿沉的那两艘大,本来约定是今日动身的。不过昨晚大友宗延赠剑后,吉良庸并没有表现得受宠若惊,反而微微叹气。
爱才的主子们,当然是非常在乎心爱的手下一举一动的,果然河源和大友就询问了,然后吉良庸才说今日是妻女的七七忌日,七月半中元节在船上潦潦草草烧了点纸,最重要的七七,眼看又要在船上过。
河源道长因而建议大友宗延延期一日出发,大友宗延马上就同意了,按照规矩也叫了神官过来卜一下凶吉,果然还是吉日,还即利出行动土,又利安房祭祀,反正就是个百事可行的好日子。
吉安已经带着孩子起身了,走到吉良庸面前,发现他看人的眼睛都是勾着的,也就不等吉良庸同意,回身去收拾祭祀物品,远远的一众仆人看到已经可以收工,连忙跑来帮忙,吉安一看不用自己出手,也就回身去吉良庸身旁,准备把他搀扶起来。
但是吉良庸却摆手示意不用,垂着头呼出一口长长的酒气,不肯起来,吉安只好坐下陪着。
吉良庸的确没醉,心里觉得自己没醉,就是没醉,这扶余的淡米酒比大夏的任何酒都淡,跟喝水没分别,一瓶也就五两的份量,这点酒醉得了他?
眼前迷迷糊糊地,他又想起了船靠岸时候的一些事情。七月半中元过后,原本一直平静的海面,在半夜里居然刮起了大风,没多久便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船舱里立刻闹哄起来,但是吵而不乱,大家都在船老大的指挥下,几乎所有人都被安排去帮忙,吉良庸也穿上蓑衣,跟着一队水手去船板上收绳索固帆骨。
那晚的风浪如此骇人,有好几个水手被卷下船板,要不是腰里都固着绳索,掉入惊涛骇浪之中的结局可想而知。吉良庸在惊骇之余,隐隐约约觉得是不是自己昨天傍晚只顾着给妻女供奉,忘了给海神敬奉,他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摸着一把匕首在船边,想狠狠给自己来一刀,以流下去的血作为给海神的敬奉,但是被一个水手拦住了。
两人语言不通,但是刀被那水手夺去了。直到上岸以后,服部才解释给他听,若是海神已怒,这突来的风浪就是对他们的惩罚,吉良庸要是割了自己腕,他自己就会被海神视为祭品,就跟那几只被扔进海的鸡鸭一样,除非把他扔下去,否则海神怒气不会消退。
风雨浪持续了两日,到了第三日,雨才停了,但是风依旧很大,此时两船已经被卷得完全失去了音讯,一直吹到第三日中午,他们眼前出现了一片陆地,才勉强硬撑着把船拨向那块陆地,靠近岸边才发现小船由于较轻,被风吹到了他们前头,在一块沙滩上搁了浅。
小船上的人正在纷纷忙忙地往陆上牵马搬货。但是风势依旧狂猛,大船努力想往小船那片沙滩靠就是无能为力,眼睁睁地被卷到了一排礁石上,船底被击穿一个大洞,然后又是一片人慌马乱。
等到他们全部撤离船上,已经是下午接近傍晚时分,大家全部精疲力竭,只有两位船老大与河源义久、前田、服部等人撑着余力还在做清点。然后大船的老大,跑到河源道长面前,跟主公禀告情况,汇报完后,请求主公同意,将两船凿沉焚毁,因为上岸勘探的水手已经发现这里是萨摩领地,领主岛津家族,是前任弘文大王的拥趸,对现在执政的大海人大王阳奉阴违,遗留船只对河源家极其不利。
河源道长同意了,不过紧接着他就告诉两位船老大,“毁一还二”,他河源道长到了领地还,届时由他们重新督造船只。然后,让吉良庸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两位船老大也没有交换意见,居然跪下推辞河源道长的恩赏。
原来这船一年前就是河源出钱,交给他们经营和执行任务的,他们认为自己并没有完成任务,背离了海神敬意而遇到海神责罚,得自己承担责任,同时一年以来未能履行主公交代的重任,已经非常愧疚,没脸要赔偿,更没脸要赏赐。
河源道长听了并不答复,一旁的河源义久说,主公说出去的话,掷地有声,覆水难收,他们难道要主公收回成命嘛?然后,这两个水军头子,居然哭了,还想切腹自杀。河源想了想,改了一个字,毁一借二,明年六月的勘合评定,看评定决定他们在河源家的未来。
这两人才谢过老板的厚意,急忙去执行任务去了,凿船焚火的时候,又出了几起事故,有人摔有人淹的,还好都是些皮外伤,看着血流淋漓的挺吓人,都未伤筋动骨。
好不容易进岸寻路,又被前来查看的岛津的属下拦住了,不报还好,听说是河源家当主搁浅借路萨摩,没一个给好脸色的,不仅一路跟着看着防着,还有人鬼手鬼脚想翻东西闹事情。
河源一众强忍着不让对方借机制造事端,一直到了接近岛津家督治所鹿儿岛内城附近,双方差点升级事态,跟随的岛津家臣坚持请河源道长进城跟当主岛津弘臣会面,明明是请君入瓮变成了好客之道的说词。
河源道长当然不会上当,换了个说法变成了不速之客不妨倒履相迎,还是岛津耐不住性子,觉得河源家毫无反抗之力,过来看看实力,抱着能欺负就欺负,能侮辱就侮辱,能干掉就索性干掉的心态来看笼中虎了。
岛津弘臣得意洋洋地请河源道长跟他巡视武备,河源让前田和吉良庸紧紧跟在身后一起看,说真的,不看还好,看了以后,吉良庸真心瞧不上岛津的队伍,一个个旗歪马斜,装束不正的样子,邝自立的队伍来一队打他们十队!
看完后吉良庸想到了渑池会的典故,跟河源道长说了自己的大胆想法,老头很认真地同意了,接着就有了骑射和木剑比试的两场,如果岛津家还自不量力的话,河源道长出马,他不靠武力解决,听完吉良庸的计划后,他只说了一句“不必拘泥胜负,胜败自有定数”。吉良庸果然赢了,而后前田奠定了胜局。
进入了岛津和大友的缓冲地,一个叫做大隅的地方,岛津的尾巴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河源也把吉良庸叫着并排,这才跟他讲了这个地方的典故和眼下的背景。
原本这岛津家族也是碧蹄馆的主力,本来战场上也是盟友,但是这一任当主岛津弘臣,却走上了完全颠覆上一任的套路,他紧跟着弘文大王走,受宠信到了弘文大王把自己名字里的弘字都赐给了他,他本名叫岛津功臣。
当时吉良庸听了取笑道,“这下倒好,把功给去掉,以后干啥都是徒劳无功。”河源也不仅莞儿。
而他们着急去的那个地方,叫做丰后,那块地方的领主,也跟大夏有渊源,是当年辰韩扶余联军的辰韩四王子,大夏在辰韩奠定胜局后,辰韩决定对大夏行藩属之礼,那么四王子留在国内的结局铁定是被送给大夏当作叛乱余孽处理,无奈之下四王子率部来到了扶余。
这位四王子如今叫做大友宗延,在辰韩,他本是国姓子姓,辰韩是箕子在国祚为周所替后,一路带领商人迁徙到了今地,正宗殷商后代。
四王子在大夏东征战争里和大海人王子,河源道长,平清佑结下了深厚情谊,因此来到扶余后,被大海人王子推荐代领丰前、丰后两个地域,这块地方北上可以控制与本州岛的海峡,形成关门之势,往西顶住四国岛左路门户,往南防住九州和四国的联合,兵家险要之地,深受王室信任,他也时时刻刻以勤王为第一要任。
随着弘文之乱来临,大友和岛津作为两方势力在九州岛的代言人,几度刀兵相向,即使****结束,大海人大王当政,敌对对峙的情况也未有好转。他们目前所在的大隅地区,就不幸地成为冰与火,刀和剑的交锋之地。
这块大隅地区的领主,其实门第倒是很高的,本姓苏我,后来改姓为阿倍,可惜只是门第高贵,能力完全赶不上血统,眼睁睁地看大友岛津在境内你砍我杀,完全不把主人放在眼里,但就是无能为力。
吉安终于下定了决心,过去把吉良庸给扶了起来,吉良庸果然没反抗,被吉安搀着右臂,准备走两步,可惜他却晃了晃头,终究还是没挪出脚步。在旁人看来,这家伙已经醉的不轻了,其实,吉良庸的思绪,早就晃到了纷繁复杂的回忆里。
他突然想到,在大隅境内,河源道长说到岛津、大友这段纠缠时,他突然问弘臣和上一代家主为何会走相悖的路线,河源道长很少见地主动叹气,说了一句
“岛津弘臣其实太想证明自己拥有不亚于养父的谋略和器量。”
“哦?为什么?”
“因为上一代家主一直未有亲子养出,领了族人的两子为养子,弘臣只是其一,所以他当家以后,一定会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既然有人不满意,他就要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在证明自己的路上,走与养父不同的路线,显然能满足更多的人上进的野心,因此弘文大王抛过来的橄榄枝,他明知其中是非,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他还是趋之若鹜。”
吉良庸清楚地记得,河源道长说这话的时候,极少见地盯着他的眼睛,接下来的总结,更让他深深难忘,
“子嗣和继承,大可以影响皇朝世祚,小到平民百姓家业分割,是人生在世,永远逃避不了的话题,你想想大夏朝的历史就知道了。”
吉良庸没醉,刚才牛满柜帮他拔出长剑的时候,他就突然想到了这个话题,河源道长和他说过的所有话里,只有在岛津这个话题里,流露出深深的无奈。
他自己,其实很早就动了收满柜为养子的想法,牛家三代,仅剩这一个独苗,都是拜他所赐,他看看右边的吉安,如果这小子有了儿子,他不妨收过来当儿子,但是这小子似乎从来没找老婆的念头。
他叹了口气,自从有了柯丽儿,他真的别的女人碰都没有碰过,一门心思希望以后倩儿、蕊儿找个好人家,他分两份大家产让姐妹俩过好日子。可是现在家产全没了,柯丽儿没了,他指望丽儿生儿子的想法也没了,倩儿也没了,他的亲生血脉也断了。
他举起左手持的酒瓶,仰头又灌了一口,考虑满柜做养子,可能还是因为倩儿的离去,让他子嗣中断后的无奈和自责吧。
吉良庸终于迈出了脚步,跟旁观的众人料想的一样,忽高忽低左右摇晃,看到远处飘扬的白色大友旗帜,他心里又一层想法浮了出来。河源道长曾问过他对岛津和大友的评价,他仔细地回忆着自己和这两位诸侯的接触。
岛津家的确很敌对,总是挑酗作对,但是他和前田在挑战成功后,岛津家本激发到顶点的杀气,在岛津弘臣身上却一点都没露出来,大友家的确很友好,推心置腹与子同袍,他也倾心相授,当然,保留了一点绝招。
可是他在大友军营里,听到的是一种与大夏、扶余完全异样的语言,服部告诉他那是辰韩言,来源自殷商。他隐约觉得,大友宗延还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扶余人,他这颗倔强的种子,还未在他乡植入深根。
鱼书渊、柯丽儿的祖上都是蛮夷,但是他们已经大夏化得同音同文,融入大夏为一体,被大夏当作子民来看待,甚至获得了更高的待遇,大友若不能与扶余融为一体,那他将无法完全利用扶余的力量,当然,也许火候还未到。
也许岛津那群鲁莽的家臣,把河源道长当作一枚被暴风骤雨吹来的飘零之叶,恨不得赶尽杀绝,但岛津弘臣有这个机会却没有下手,这里面就显示出了他的眼光和器量。
吉良庸又想起了一个典故--穷鸟入怀。他也觉得,当时河源道长就是一只误入樊笼的青鸟,毫无还手之力。愚蠢的人只会看到这只青鸟与众不同的美味,而高明的人一定会考虑它飞来的寓意,这是只什么鸟比怎么吃更重要。
“啊哟,妈的!”吉良庸脑海里还在胡思路想,嘴巴却像是别人控制的,一口骂了出来,骂声刚落,他和吉安两人已经重重摔倒在地上,远处众人早看到吉良庸绊倒吉安的搓样,一边忍着笑一边跑过来。
走在前面的前田,把吉良庸从地上扶正,不管三七二十一,托着他的下巴,扬手又给他灌了一瓶,咽了两口吉良庸才发觉味道不对,想吐却狠狠地咳嗽起来,这下好了,肚子里的东西翻江倒海般喷了出来。
等他实在吐不出来了,服部和大久保上来,一左一右,抬起满身酒气和醋味的吉良庸,慢慢往城里走去,内藤阳平已把蕊儿驮在背上,为了哄蕊儿不哭,手里早已做好了一个双层的草环,吉安与满柜紧步跟在前田与河源义久身后。
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要赶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前进入领内,中秋佳节是团圆的日子,也是主公河源道长觐见大海人大王的日子。